顾长安,那个风光霁月的顾家嫡子,那个与她月下谈笑,彼此早已暗生情愫的顾郎。
两人的姻缘尚未开始,便已被皇权彻底斩断。
舒沉舟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妹妹为何如此绝望。
皇帝这一手,无异于杀人诛心。
他拳头猛地攥紧,额角青筋跳动,恨不得立刻冲进宫去。
“欺人太甚!”他低吼一声,满腔愤懑却无处发泄。
舒南笙却缓缓摇了摇头:“不,这是帝王术。他既要用人,也要控人。给了我想要的,就必须拿走我珍视的,如此,他才安心。”
她看着暮色四合的小院,声音飘忽:“只是,心还是会疼啊……”
……
翌日,清晨。
京城百姓尚在议论昨日发生的惊天秘闻,猜测着皇家会如何收场时,数道圣旨便已携着雷霆之势,迅速传遍全城。
第一道圣旨,直奔已被圈禁的六公主府。
太监总管亲自宣旨:“六公主晁雯霖德行有亏,心术不正,屡犯宫规,今更犯下不可恕之罪孽。着,斩立决!钦此——”
旨意简单粗暴,“斩立决”三字已说明一切。
据说宣旨时,那位骄纵一生的公主殿下当场瘫软如泥,涕泪横流。
禁军侍卫即刻上前,执行旨意。
消息传出,众人一片哗然,皆被皇帝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所震慑。
第二道圣旨,直达中书省,昭告天下。
“二皇子晁锦瑞,天资聪颖,宜承大统,立为皇太子!钦此——”
这道旨意看似突兀,却在有心人眼中顺理成章。
大皇子晁俊彦牵连公主丑闻,二皇子晁锦瑞母族不显却素有贤名,立他为储,既是拨乱反正。
许多人立刻联想到昨日舒家女之事,隐隐明白了皇帝为何想要拉拢舒南笙,或许是给新太子准备的辅佐之人。
第三道圣旨,来到靖安侯府。
“靖安侯嫡女柳红绡,温良敦厚,品貌端庄,特指婚于皇长子晁俊彦为正妃,择日完婚!钦此——”
旨意宣读完,靖安侯柳庆临叩谢皇恩,面色复杂。
而内室听闻消息的柳红绡,先是难以置信,随即爆发出绝望的痛哭。
嫁给那个设计玷污自己的大皇子?
于她而言,这不是恩赏,而是将她推入另一个火坑!
然而,皇命难违,靖安侯也只能强压着她的反抗,为了家族,接下这杯苦酒。
第四道圣旨,在临近午时,抵达了榆钱巷舒家小院。
“民女舒南笙,性行温良,克娴淑德,深慰朕心,特收为义女,册封为临川公主!享公主俸禄,赐公主府邸!钦此——”
太监总管笑容满面地将圣旨交到跪接的舒南笙手中,说着“公主殿下千岁”的恭贺话。
舒家上下跪了一地,周围邻里听闻了这个喜讯,皆是震惊和艳羡。
唯有舒南笙自己明白,这“临川公主”的封号,有多么烫手。
皇帝此举,一石三鸟。
既将她这个颇具威胁的人纳入皇室体系,便于控制,也彻底绝了她嫁入世家的可能,更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彰显皇恩浩荡,收买民心。
……
此时,京城最大的佑康茶楼内,人群熙攘,都在热议着这四道圣旨。
“啧啧,皇上真是圣明啊!大义灭亲!”
“可不是!六公主那是罪有应得!”
“封了舒家小姐做公主,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皇恩浩荡!”
“这下舒家可是一步登天了!”
喧闹的议论声中,临窗一角,顾长安一个人喝闷酒。
他听着周围百姓对皇帝的盛赞,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
圣明?大义灭亲?皇恩浩荡?
他看得清清楚楚!
皇帝不过是借晁雯霖的人头来收买民心,震慑世家,借立太子来布局未来,借指婚柳家掩盖丑闻,平衡势力。
最后,再用一个“临川公主”的虚名,将他守护了十年的心上人,彻底变成皇室的一枚棋子!
而舒家根基浅薄,根本无力成为她的依靠。
想到舒南笙昨日在御书房内经历的抉择,想到她此刻不得不接下“恩赏”,顾长安只觉得一股怒火几乎要焚毁他的理智。
他守护了这么多年,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只待她能看清他的心意,只待水到渠成。
却不想,帝王一纸诏书,便要夺走他全部的希望!
凭什么?
就凭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吗?
顾长安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眸子里,只剩下近乎疯魔的偏执。
皇权又如何?
若这皇权注定要夺走她,那他…
不惜为此,颠覆了这个王朝!
……
圣旨下达那日,京城权贵圈子里不免又起了一阵波澜。
皇帝晁擎旻破格擢升顾家嫡子顾长安为金吾卫中郎将,正三品实职,掌部分皇城禁卫。
这份恩宠,来得突然,也来得意味深长。
顾长安跪在殿前听宣,玄色金吾卫官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眼底却无半分受宠若惊,只有一片冰寒。
他叩首谢恩:“臣,顾长安,领旨谢恩。必当恪尽职守,护卫皇城周全。”
只是那微微勾起的唇角,噙着一丝冷笑。
恩宠?他看得分明。
陛下这一步棋,无非两种可能。
一是看他父亲顾晋升年事渐高,日渐把持朝堂,意图通过擢升他这个儿子来笼络,稳住首辅之心。二嘛……便是看他顾家势大,看他顾长安年少,正好需要一把锋利的“刀”,去替他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或是悬在某些人的头顶。
无论是哪种,顾长安都冷笑接受。
刀?很好。
他就来做这把刀。只是这刀尖最终会指向谁,可就由不得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完全掌控了。
这个位置,消息灵通,行动便利,倒正合他意。
或许,它能成为悬在陛下头顶的一把刀,一把能护住他想护之人的刀。
想到不知身在何处,刻意避他不见的舒南笙,顾长安的心口便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正思忖间,殿外通传,靖安侯府真千金柳红绡奉旨入宫谢恩。
她被赐婚于大皇子,今日特来叩谢天恩。
顾长安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进殿的女子。
他印象中的柳红绡,回到侯府后,仗着身份,性子颇为高傲张扬,甚至有些跋扈,时常与南笙为难。
可今日见的这位,却脱胎换骨。
一身规整的命妇服,步伐沉稳,目不斜视。
行礼叩拜,动作一丝不苟,嗓挑不出半分错处。
那股沉静的气质,与她以往的做派判若两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
顾长安的眸光沉了沉,心底升起一丝警惕。
柳红绡在低头聆听陛下几句勉励时,眼角的余光,与侍立在龙椅旁的大太监晁武当碰了一下。
那眼神交换的速度极快,若非顾长安一直留意,几乎要错过。
晁武当略一颔首,柳红绡便极自然地收回目光,依旧是那副恭顺的模样。
皇帝似乎并未察觉,又说了几句话,便让柳红绡退下了。
顾长安心念电转。
等到交值的时辰,他并未像往常一样离开皇城,而是借着熟悉新职权的由头,在金吾卫的衙署略作停留,找了个借口出来,悄无声息地来到宫廷园林之中。
他远远跟着柳红绡,看她一路出了后宫,似乎朝着宫门方向而去。
但在经过御花园一处僻静的假山时,她的脚步微顿,随即自然地转向了一条小径。
而那里,一个穿着太监服色的人影早已等候,正是晁武当。
顾长安屏息凝神,隐在山石后头。
假山后,刻意压低的对话声断断续续传来。
“……姑娘如今是苦尽甘来了,陛下心里都记着。”
是晁武当略带阴柔的嗓音,“大皇子府是好归宿,姑娘只需安心待嫁,日后自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柳红绡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顺从:“多谢公公提点。红绡明白,要不是陛下圣明,揭露了靖安侯府鸠占鹊巢的真相,我柳红绡至今仍流落在外,蒙受不白之冤。陛下恩德,红绡没齿难忘,定当安分守己,不负圣恩。”
“姑娘是个明白人。”晁武当似乎很满意,“陛下说了,猎户出身的舒家,毫无根基,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陛下此举,也是为了保全侯府声名,拨乱反正。”
“是……陛下圣明。”
“日后在大皇子府中,若有何难处,或听闻什么,姑娘当知道该向谁禀报了。”
“红绡明白。”
对话很短,很快结束。晁武当先行离去,柳红绡在原地站了片刻,整理了一下衣袖,又恢复了那副沉稳的模样,这才缓缓朝宫外走去。
假山后的顾长安,眉峰紧锁。
果然如此!
舒南笙“假千金”身份的揭露,背后果然是皇帝在一手操纵!
陛下利用柳红绡对身份的渴望和对南笙的嫉恨,将她推出来,一举打掉了日渐势大的靖安侯府一个至关重要的筹码,或许还顺带敲打了靖安侯,同时又将毫无背景更容易掌控的柳红绡塞给了大皇子。
而皇帝也知道南笙离了侯府,便如同无根浮萍,只能任人拿捏!
顾长安恨不得立刻拔剑来到皇帝面前,问个清楚。但他终究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
此刻冲动,于事无补,反而会将自己和顾家都置于险地,更会彻底断了南笙的生路。
他必须冷静。
夜色深沉,顾长安再一次悄无声息地落在榆钱巷舒家那处寂静的小院子里。
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偷偷跑来这里了。
自从南笙被下旨封为临川公主后,他便屡次想来找她,想将这一切阴谋告诉她,想告诉她不必怕,有他在。
可每一次,都落了空。
正屋的灯熄得早,那对老实巴交的舒家夫妇似乎早已歇下。
而属于南笙的那间厢房,更是十次有九次是黑的,冷清得不像有人常住。
偶尔亮着灯时,他尚未靠近,便能察觉到屋内的气息瞬间紧绷。
她不在家。或者说,她很少回家。
即便在,也避他如蛇蝎。
顾长安站在月光下,望着那扇紧闭的窗,心头如同被冷风吹透,一片冰凉。
他懂她的顾虑。
拒婚二皇子,间接逼死六公主,算计大皇子……她几乎已将皇室得罪了遍。
就连他的父亲,当朝首辅顾晋升,也曾私下训话,言语间满是施压,让他权衡利弊,莫要为了一个与皇家结怨的女子,误了自身与前程。
她如今处境的艰险,如履薄冰,自身难保。
定是觉得,与他靠近一分,便是将危险带给他一分,便是将顾家也拖入这泥潭一分。
所以,她宁可自己一人扛下所有,宁可忍痛斩情丝,将他推开,远远推开。
“南笙……”顾长安低低唤了一声,声音消散在夜风里,无人回应。
他知道,她就在这京城的某个角落,或许正独自面对着惊涛骇浪。
他也知道,她心里有多痛。
她以为,这样是在保护他。
可她不知道,他宁愿与她一同面对万丈深渊,也绝不愿看她独自一人蜷缩在黑暗里舔舐伤口。
顾长安在院中伫立良久,最终,身影融入夜色,悄然离去。
他必须更快地布局,更快地掌握足够的力量。
无论她如何躲避,无论前方是帝王权谋还是刀山火海,他绝不会放手。
……
大皇子晁俊彦与靖安侯府真千金柳红绡的大婚,无疑是京城近年来最盛大的典礼之一。
皇室与勋贵联姻,排场极尽奢华,宾客如云。
其中有一人格外引人注目,却又被许多人刻意忽视着。
那便是新近被陛下认作义女,赐封“临川公主”的舒南笙。
以她如今这微妙的身份,出席这种场合,着实需要几分勇气。
许多各种各样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所在的位置。
舒南笙穿着一身符合公主品级的宫装,颜色偏素,在一众争奇斗艳的贵女中并不扎眼。
她安静地坐在属于自己的席位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只是那原本就纤细的身形,似乎又清减了几分,下颌线条显得越发清晰,透着一股坚韧。
宴席一角,金吾卫中郎将顾长安一身玄色官服,按刀而立,负责今日部分安保事宜。
他的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几乎是一眼就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有多久没看到她了?似乎每一次见她,她都更清瘦一分,像是一株被风雪不断侵袭却始终不肯折断的青竹。
他的心口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几乎要控制不住脚步,想朝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