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红绡如此急切地要拉她进去,甚至不惜自己也跳进去,无非两种可能:一是那陷阱需要她亲自在场触发或见证;二是她柳红绡自信能全身而退,或者有绝对的把握能操控局面。
舒南笙的心沉了下去,但脸上那抹笑容却越发灿烂,甚至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探究。
“哦?”她的目光在柳红绡那张强作镇定却难掩紧张的脸上逡巡,“妹妹当真要与我同住西院?”
柳红绡被她的目光看得心头发毛,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看穿。
她硬着头皮,梗着脖子,用力点头:“是!红绡说到做到!”
“好!”舒南笙猛地一拍手,声音清脆,打破了后院的死寂。
“妹妹如此情深义重,姐姐我却之不恭!”她看着柳红绡瞬间变得苍白的脸,“那咱们姐妹俩,今晚就好好在西院,叙叙旧!”
“大师傅,”舒南笙转向早已目瞪口呆的知客僧,笑容得体,“烦请带路吧。我和柳家妹妹,就住西院了。”
……
相国寺乃皇家寺院,前殿宝相庄严,香火鼎盛,往来皆是达官显贵,喧闹非凡。
可这西边一带的客院,却像是被遗忘的角落,冷清得能听见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青石板路缝隙里钻出几丛顽强的野草,檐角结着蛛网,虽说收拾得还算干净,但那股子寂寥味儿,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舒南笙住进的这小院,更是偏僻中的偏僻。
她倒乐得清静。推开房门,一股淡淡的尘土气混着些微霉味扑面而来。
屋子不小,陈设却简单,一床一桌一柜,并几张椅子,看着半新不旧。
窗户纸有些地方泛了黄,透进来的光都显得灰蒙蒙的。
舒南笙没急着安置行李,她那双眼自小在山野里练得极毒,一点点不对劲都能揪出来。
她慢悠悠地在屋里转了一圈,手指从桌面划过,指尖沾了薄薄一层灰。
最后,目光落在了床头小几上那个紫铜熏香炉上。炉子擦得锃亮,像是特意打理过,与这屋里别的物件格格不入。
她走过去,揭开炉盖,里面干干净净,像是从没人用过。
可她鼻尖微微一动,从那干净的炉膛里,还是嗅到了一丝极淡的甜腻气。
这气味,寻常人根本闻不出,但她不是寻常人。
她打小跟在山里跑,辨识药草气味,追踪野兽踪迹是看家本事。
眼神冷了下来,从发间拔下一根素银簪子,用尖尖的尾端,极其小心地在炉膛内壁缝隙里刮了刮,果然沾上一点几不可见的灰白色粉末。
她将簪尖凑近鼻端,仔细嗅了嗅,那丝甜腻气更明显了些。
甚至伸出舌尖,极快地舔了一下簪尖,尝到那点粉末的味道。
一丝极淡的苦涩瞬间在舌尖蔓延开。
舒南笙心里顿时明镜似的。
南疆来的玩意儿,特制的迷药,性子阴毒。
平时没啥气味,一旦遇热,化开的烟子无色无味,吸进去不到半柱香,就能让人睡得死沉,雷打不醒。
手段真是低劣。
她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冷笑。把这等江湖下三滥的玩意儿用到这皇家寺庙里来,是真觉得她这个猎户女好拿捏,还是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也好。
她轻轻吹掉簪尖的粉末,重新插回发间。既然对方出了招,她接着便是。
心里瞬间已有了计较。
与此同时,东边另一处精致院落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六公主晁雯霖歪在软榻上,一张小脸垮着,眉头拧成了疙瘩。
她才喝了碗苦得倒胃的汤药,满心都是火气,看什么都不顺眼。
地上还躺着个摔碎的甜白瓷盏,碎片和蜜饯溅得到处都是,一个小宫女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收拾。
“滚出去!都滚出去!看着就心烦!”晁雯霖破口大骂道。
贴身侍女楚乔忙挥手让那小宫女退下,自己上前柔声劝道:“公主息怒,太医说了,您这病得静养,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静养静养!天天在这破寺庙里待着,闷都闷死了!”晁雯霖烦躁地坐起来,“那个舒南笙呢?住进来了没有?”
楚乔连忙回话:“回公主,已经住进西院了。按您的吩咐,和柳家小姐安排在一个院里。”
听到舒南笙的名字,晁雯霖心头的火仿佛找到了出口,眼睛一眯,闪过恶毒的光。
她指着桌上几乎没动过的几样素斋:“这些,看着就没胃口。楚乔,你给本宫跑一趟,给柳红绡送去。”
楚乔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公主的意思是……”
“就说本宫赏她的。”晁雯霖笑得阴冷,“让她务必亲自给舒南笙送去,亲眼看着她吃下去。明白了?”
楚乔心领神会,低下头:“奴婢明白。”那几样斋菜,早在端出来之前,就被她悄悄撒上了点佐料,效果和那熏香差不多,只是更快些。
楚乔提着食盒,很快到了柳红绡暂住的小院。
柳红绡正为被安排到这冷清地方和一应用具不如意而憋着火,见楚乔进来,脸色才稍霁。
楚乔虽是宫女,却是六公主身边最得脸的,她自然要给几分面子。
“楚乔姑娘怎么来了?可是公主有什么吩咐?”
楚乔将食盒放在桌上,语气还算客气,话里的意思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指使:“柳小姐,这是公主殿下赏您的斋菜。殿下吩咐了,让您即刻给同院的舒南笙送去,务必亲眼看着她服用完毕。殿下还等着回话呢。”
这话一出,柳红绡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了。
赏她斋菜?却让她转送给舒南笙?还要她亲自送去,亲眼看着吃?
这哪里是赏,这分明是把她当成了跑腿传话的下等奴婢!
尤其还是为了舒南笙那个贱人!
她可是靖安侯府正儿八经的嫡女!六公主此举,简直是把她和舒南笙那个野种放在一起作践!
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柳红绡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她猛地一拍桌子:“楚乔!你这是什么意思?公主殿下是要指使我去给那等上不得台面的人送饭吗?她舒南笙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亲自伺候?”
旁边新来的小丫鬟吓得大气不敢出。关嬷嬷是侯府老人,深知柳红绡的脾气和六公主的骄纵,心里叫苦不迭,连忙上前打圆场:“小姐息怒,楚乔姑娘想必不是这个意思……”
她一边劝,一边焦急地给柳红绡使眼色,示意她不能违抗公主。
楚乔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脸色也有些难看,但想起公主的命令,只能硬着头皮道:“柳小姐,这是公主的旨意,奴婢只是传话。您还是快些去吧,免得殿下等急了。”
“你!”柳红绡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楚乔的手指都在颤。
她当然知道不能明着违抗六公主,可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关嬷嬷眼看要糟,赶紧拉住柳红绡,低声道:“小姐,我的好小姐,您消消气。公主之命不可违,要不老奴替您跑这一趟?就说您身子不适,歇下了?”
柳红绡胸口剧烈起伏,狠狠瞪了楚乔一眼,又瞥见那食盒,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她虽不知里面具体加了什么料,但六公主特意让她送去盯着吃,肯定没好事。
让关嬷嬷去……也好。
她强压下火气,冷哼一声,甩开关嬷嬷的手:“罢了!本小姐金尊玉贵,岂能自降身份去见她?关嬷嬷,你替我走一趟。就说是寺里统一送的斋饭,让她用了。”
关嬷嬷一听,脸都白了。
她知道这食盒里的东西碰不得,可小姐发了话,她一个下人哪敢不从?
两边她都得罪不起。她战战兢兢地提起食盒,嘴唇哆嗦着:“是……老奴这就去。”
楚乔见目的达到,也懒得再多留,淡淡道:“那奴婢就回去向公主复命了。”说完,转身走了。
柳红绡看着她背影,气得又砸了一个茶杯。
关嬷嬷提着那烫手山芋般的食盒,脚步沉重地挪到舒南笙房外,敲响了门。
舒南笙打开门,看到是柳红绡身边的嬷嬷,手里还提着食盒,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果然来了。
“舒小姐,”关嬷嬷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寺里送了斋饭过来,老奴顺路给您带过来了。”
“有劳嬷嬷了。”舒南笙神色平静,让开门,“送进来吧。”
关嬷嬷进屋,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取出摆在桌上,一碗白米饭,一碟青菜,一碟豆腐,看着清清白白。
她摆好就想走:“那……舒小姐您慢用,老奴不打扰了。”
“嬷嬷且慢。”舒南笙却叫住了她,走到桌边,端起那碟青菜,凑近鼻尖,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
关嬷嬷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舒南笙放下碟子,看向关嬷嬷,忽然笑了笑:“这寺里的斋菜闻着真香。我一个人用饭也冷清,嬷嬷若是不嫌弃,一同用些?”
“不不不!老奴不敢!老奴用过了!用过了!”关嬷嬷吓得连连摆手,后退两步,仿佛那菜是毒蛇猛兽。
舒南笙将她那惊恐失措的模样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更甚。
她不再多说,拿起筷子,坐下来,竟是慢条斯理地开始吃饭。
她吃得极其认真,一口饭,一口菜,那碟有问题的青菜和豆腐,她夹得最多。
关嬷嬷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觉得时间过得无比漫长。
终于,舒南笙将最后一根菜叶最后一粒米饭都吃得干干净净,碗碟光可鉴人。
她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还对关嬷嬷笑道:“相国寺的斋饭果然名不虚传,味道甚好。嬷嬷回去,可要替我谢谢寺里的厚意。”
关嬷嬷如蒙大赦,胡乱应了声“是是是”,手忙脚乱地收拾好空碗碟,塞回食盒,几乎是踉跄着逃了出去。
她一溜小跑回到柳红绡屋里,气喘吁吁,脸色煞白:“小姐……她、她吃了!老奴亲眼看着,全都吃完了!一点没剩!”
柳红绡原本还焦躁地踱步,一听这话,顿时喜上眉梢,长长舒了口气:“好!很好!”
她一刻也等不及,立刻整理了一下衣裙和鬓发,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得意,“我这就去回禀公主殿下!”
倒要看看,舒南笙吃了那加料的斋饭,还能怎么嚣张!
今晚,定要让她出个大丑!
……
相国寺的后院浸润在浓稠的春夜里。
没有月,只有疏星几点冷眼俯视着人间。
白日梵音袅袅,香火鼎沸的佛门圣地,此刻褪去神圣外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与黑暗。
唯有巡夜僧人,手中昏黄灯笼在遥远廊下偶尔晃动,如同鬼火游弋。
舒南笙无声无息地躺在床榻上,呼吸微弱而均匀,仿佛拖入了深不见底的昏睡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那“昏睡”的人却倏然睁开了眼。
那双眼眸在绝对的黑暗中亮起两点寒星,冷锐得没有一丝睡意。
她眼底清明如洗,甚至带着一丝看透棋局的讥诮。
哪里还有半分被迷倒的迹象?
舒南笙抬手,动作快如闪电,却没有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
手指精准地探入腰间,那里看似一条寻常女子束腰的浅碧色绣花腰带,实则内藏乾坤。
指尖在腰封夹层几处特定的位置快速按下,精巧的机括无声弹开一格。
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褐色丹丸被她捻了出来。
她没有半分犹豫,迅速将丹丸含入口中,微微津液化开药力,苦涩中带着一股独特的回甘。
几乎是立刻,一股冰寒之气自喉头直贯天灵。
最后那点因迷药作用而滞涩的思绪,如同被这股冰流彻底涤荡。
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晰,耳力亦在黑夜中被放大数倍,远处巡夜僧人细微的脚步声,禅院里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辨。
“幸好,幸好……”舒南笙无声吐出一口浊气,指尖在锦被上轻轻一叩,心头掠过一丝庆幸。
这手移形换位的毒计,若没有前世意外得来的那部奇书传承,没有那融汇古今的歧黄精粹,她今晚怕是要在此地摔个大跟头!
那老谋深算的幕后黑手,真是半点没打算给她留活路!
劫后余生?不!这只是反击的开始。
她眼底的讥诮被一种锐利取代。
舒南笙并未立刻起身,只微微侧头,对着紧闭的花窗方向,屈指,用关节处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清脆,穿透力却恰到好处,只在窗棂的范围内微微震动,不会传入夜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