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根据地时,天已经擦黑。山坳里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是给这疲惫的队伍引路。林枫感觉自己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每一步都踩在云彩上,深一脚浅一脚。怀里那油布包裹和刚刚带回的“战利品”,沉甸甸地压着他,不是重量,是心事。
兵站里那短暂的、火药味十足的对峙,张专员那白净面皮上虚伪的笑,还有那些获救劳工空洞绝望的眼神……走马灯似的在他脑子里转。但最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还是徐致远最后附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
“林工,还有件事……我们找到那几个样品箱和图纸的时候,在旁边一个上了锁的办公室里……发现了两个人。” 徐致远当时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盖过,“是日本人。穿着白大褂,像是……技术人员。看样子,是被故意留下的。”
日本人!技术人员!被故意留下!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颗冷水泼进滚油锅,在林枫心里炸开了。
当时情况紧急,他来不及细想,只能让徐致远把人一起带上,混在劳工队伍里悄悄撤出来。现在,人就在队伍后面,被几个战士“陪着”,走得沉默而惶恐。
怎么处理?这成了比那些图纸和样品更烫手的山芋。
一进指挥部院子,早就等得焦心的王猛和周文博就迎了上来。王猛一眼就看到了战士们抬着的箱子和后面那两个穿着不合身老百姓衣服、耷拉着脑袋的日本人,铜铃眼瞬间就瞪圆了。
“我操!老林!你他娘的出去接收,怎么还捡了俩鬼子回来?!” 他嗓门大,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引得院子里其他还没休息的人都看了过来,目光复杂地落在那两个日本人身上。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刀子般的仇恨。
那俩日本人吓得一哆嗦,脑袋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林枫喉咙发干,舔了舔裂口的嘴唇,感觉解释起来无比困难:“他们……他们是兵站化工厂的技术员……可能……可能知道些东西……”
“技术员?鬼子技术员有个屁用!” 王猛怒火攻心,指着那两人,“谁知道是不是特务?是不是留着搞破坏的?要我说,直接拉出去毙了!给牺牲的弟兄们祭旗!”
他这话带着血腥气,院子里几个年轻战士的眼神也跟着狠厉起来,手不自觉地摸向了枪托。那俩日本人虽然听不懂全部,但“毙了”这个词和周围骤然升腾的杀气让他们瞬间面无人色,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王猛!胡闹!” 周文博厉声喝止,他脸色凝重,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两个瑟瑟发抖的日本人,又看向林枫,“林工,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林枫定了定神,把在兵站的经过,特别是发现图纸、样品以及这两个日本技术员的情况,尽量简洁地说了一遍。他刻意强调了化工厂可能涉及“特殊”化学品,以及这两个人可能掌握的技术价值。
“……杀了他们,容易。” 林枫最后总结,声音因为疲惫和紧张有些沙哑,“但那些图纸,那些样品,还有他们脑子里的东西……可能关系到很多我们还不了解的……危险。留着他们,也许……也许能废物利用,将功折罪……” 他又用错了一个词,但意思表达清楚了。
周文博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煤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王猛抱着胳膊,气呼呼地喘着粗气,但没再喊打喊杀。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山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
那两个日本人似乎感受到气氛的微妙变化,稍微抬起了点头,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周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丝……求生的渴望。
“先单独关押,严加看管。” 周文博终于开口,做出了决定,“不准虐待,但要确保绝对控制。林工,你和徐工负责,尽快对他们进行初步……询问。重点是搞清楚他们在化工厂的具体工作,接触过哪些物质,以及……他们是否了解‘黑石山’或者类似‘特殊剂型’的情况。”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记住,这是任务!要从他们嘴里掏出有价值的东西!但同时,也要把握分寸!”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枫一眼。
林枫明白这“分寸”的意思。既要利用,又要警惕;既要掏空他们的知识,又要防备他们的恶意。这活儿,不比搞技术轻松。
“我……我明白。” 他点了点头。
临时牢房设在一个废弃的、远离核心区的窑洞里,阴暗潮湿,只有一盏小油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明。林枫和徐致远,带着一个会几句半生不熟日语的“种子”学员(就是那个原北平学生),开始了第一次“询问”。
窑洞里弥漫着一股土腥味和霉味,混合着那两个日本人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恐惧汗味。
年纪大点的那个,叫中村,约莫五十岁,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的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充满血丝、写满疲惫和惊惶的眼睛。年轻点的叫小林,三十出头,个子矮小,一直低着头,不敢与人对视。
林枫让学员用磕磕绊绊的日语说明了情况,强调了八路军的政策,要求他们配合,老实交代。
中村听完,沉默了许久,久到油灯灯花都“噼啪”爆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林枫,似乎看向了虚空中的某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们……我们只是技术人员……奉命进行……分析和测试工作。其他的……不知道。”
典型的推脱。
徐致远拿出几张从兵站带回来的、烧损严重的图纸碎片,指着上面一些复杂的分子式和设备简图,用简单的日语单词夹杂着手势询问。
中村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小林则更加紧张,身体微微发抖。
“这些符号!代表什么?这些设备,是做什么用的?” 徐致远追问,语气严厉起来。
中村低下头,依旧沉默。
林枫心里着急,他知道这样问不出什么。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从随身携带的工具袋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个油布包),拿出了一个小巧的、同样是兵站带回的、密封的玻璃瓶,里面是一种无色透明的液体。他隔着玻璃瓶,指着上面一个不起眼的日文标签。
“这个……‘安定剂’……是做什么的?” 他盯着中村的眼睛问道。这是他根据图纸残片猜测的,一种可能用于稳定某些不稳定化学物质的添加剂。
中村看到那个瓶子,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但那一瞬间的震惊和恐惧没有逃过林枫的眼睛。
“这……这是普通的……溶剂……” 中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撒谎!” 林枫猛地抬高声音,虽然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但此刻必须虚张声势,“我们在黑石山!找到了同样的东西!还有‘绿色的烟’!你们到底在研究什么?!是不是毒气?!”
“黑石山”和“绿色的烟”这两个词,像两把锤子,狠狠砸在了中村和小林的心上!两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小林更是控制不住地惊叫了一声,虽然立刻捂住了嘴,但那声音里的恐惧无比真实。
中村的身体晃了晃,他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看向林枫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仿佛被魔鬼找上门来的绝望。
窑洞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轻微哔剥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哨兵脚步声的沙沙声。
林枫的心跳得飞快,他知道,他蒙对了方向,戳到了对方最恐惧的痛处。
中村喘了几口粗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林枫,声音嘶哑:
“你……你们既然知道了‘黑石山’……那也应该知道……那东西的……可怕。”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克服某种巨大的心理障碍,“我们……我们是被迫的……我们也不想制造……魔鬼的武器……”
他看了一眼旁边几乎要崩溃的小林,又看了看林枫和徐致远,最终,目光落在了那个装着“安定剂”的瓶子上,喃喃道:
“有些知识……是诅咒……一旦沾染,就永远无法摆脱……”
他这话,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警告。
林枫看着中村那灰败的脸色和绝望的眼神,心里没有一丝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他好像……撬开了一道缝。
但透过这道缝看到的,是更深、更令人不安的黑暗。
这两个日本技术员,到底是无辜的被胁迫者,还是参与罪恶的帮凶?他们脑子里装着的,到底是能帮助自己规避风险、甚至反制敌人的宝贵知识,还是……更加危险的、双刃剑般的秘密?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何处理这两个人,如何从他们身上榨取价值同时避免被反噬,将是一个极其棘手的问题。
而这,仅仅是接收工作带来的、无数麻烦中的一个。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