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带起的凛冽杀意,像淬了冰的针,扎透听雪堂的暖帐。沈静姝立在窗前,望着檐角垂落的冰棱折射出惨白微光,雪地里的足印已被新雪填了大半 —— 正如那些被刻意抹去的痕迹,看似消失,却在暗处凝结成更沉的阴影。赤金耳坠、孙嬷嬷、蟠龙纹印鉴,这些碎片在她脑中碰撞,忽然想起昨夜枕下的矢服窃听器(那是影蛾按《武经总要》古法改制的器物),竟真听到院外巡夜仆妇的低语:“城西孙家烧得连棺木都凑不齐了……”
这夜她终究无眠。烛火燃到第三根时,梦魂先是坠回那年梅坞,母亲阮青君握着她的手教认草药,指尖带着紫苏的清苦;转瞬间梅枝枯折,安氏悬梁的白绫缠上腕间,青白面孔凑得极近:“你娘的死,从来不是意外……” 惊悸坐起时,掌心旧疤正贴着枕下银簪,凉得刺骨。
翌日雪霁,铅灰色天幕压得极低。西跨院的药气淡了些,却换了更重的死寂 —— 柳氏昨夜哭晕过去,二房的丫鬟捧着沾血的帕子匆匆往太医院去,帕角绣的缠枝莲被血浸成深褐。沈静姝刚将观星阁图纸藏进紫檀匣,春雨的脚步声带着惶急:“小姐,陈太医来了,说…… 说听闻您昨夜不适。”
陈太医的药箱沾着雪水,乌木提梁磨得发亮。他搭脉时指尖微顿,三指如按琴弦,良久才道:“夫人脉象浮滑如絮,是忧思扰了心脉。” 提笔写方时,狼毫在宣纸上顿出墨点,“太医院近日整理景佑年旧档,竟翻出端慧皇贵妃的脉案,那脉相…… 与寻常妇人不同,倒像中了慢毒的征兆。”
沈静姝捏着袖中黑玉蝉蜕,指节泛白。她看见陈太医落笔的 “甘草三钱” 旁,墨色略深 —— 那是矾水写密信的痕迹,遇热方显。接过药方时,他小指在她腕间飞快一叩,是《武经总要》“字验” 密码里的 “急” 字:“腊月廿八崇文院扫尘,乙字架第三格。”
送走太医,沈静姝立刻取火箸烫药方背面。淡青色痕迹渐渐浮现:不是简笔画,而是 “字验” 诗的暗号 ——“虏骑三秋入” 对应 “档案”,“关山万里平” 对应 “乙字架”,末尾 “乙” 字旁的朱印残痕,正是太医院存档专用的 “尚药局印”。她忽然想起萧煜炭盆沿的北斗七星刻痕,第七颗星的位置,恰与观星阁图纸的密室入口重合。
暮色浸满庭院时,萧煜的靴声终于踏碎寂静。他玄色中衣沾着未干的雪渍,领口别着的玉扣裂了细纹 —— 那是三年前平定阮家军旧部叛乱时受的伤。“赵婆子咬出了二房的周媳妇。” 他倒茶的手微颤,冷茶入喉时发出闷响,“今早发现悬梁在柴房,梁上缠着的白绫,是亲王府贡品云纹锦。”
沈静姝指尖划过药方上的矾水痕迹:“她房里该有没烧尽的密信。”
“惊蛰在灶灰里扒出半片麻纸。” 萧煜从袖中摸出焦黑的残片,边缘还带着火星灼痕,“‘旧主念及阮氏情分’‘需证世子秘术’,落款的蟠龙纹被火燎了大半,却能认出是亲王藩地的朱砂印。” 他忽然抬眼,眸中寒星闪烁,“孙嬷嬷家的火灾,火场里捡着半只赤金丁香坠,绿玉碎成了齑粉。”
灭口的速度快得令人齿冷。沈静姝将陈太医的暗示和盘托出,刻意略去 “字验” 细节 —— 她需留一线试探,看萧煜是否真与阮家旧部相连。他听罢摩挲着炭盆沿的刻痕,忽然道:“崇文院乙字架藏的是前朝妃嫔脉案,端慧皇贵妃薨时,太医院判正是阮家军的随军医官。”
“你早知道。” 沈静姝语气平淡,却见萧煜从怀中掏出枚青铜令牌,刻着 “阮氏军记” 四字,边缘磨损得发亮,“陈太医是我母亲的门生,当年阮家军旧案后,他隐姓埋名入太医院。” 令牌抵在她掌心,带着他的体温,“腊月廿八,你扮成我的侍书,随我入宫。”
沈静姝望着他眼底的红血丝 —— 这几日他定是彻夜追查,连龙涎香都盖不住疲惫的气息。她忽然想起昨夜矢服里听到的另一句话:“世子爷让人查了三年前阮家军的粮账……”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黑玉蝉蜕,蝉翼纹路与令牌上的云纹竟隐隐相合。
“我会安排惊蛰带‘听瓮’守在崇文院外。” 萧煜的声音压得极低,“那是按《梦溪笔谈》改制的窃听器,能听见百步内动静。你记住,乙字架第三格的脉案里,夹着母亲当年留下的‘阴书’,需三卷拼合才得全貌。”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指腹按在她掌心旧疤上,“若遇变故,往藏书楼东窗走,那里有影蛾的人接应。”
他的掌心带着炭火余温,竟驱散了她指尖的寒意。沈静姝望着窗外重又飘落的碎雪,忽然明白这盘棋里从无独善其身 —— 阮家军的旧恨、端慧皇贵妃的死因、亲王的野心,早已将她与萧煜缠在一处。
萧煜离去时,雪又大了起来。沈静姝展开陈太医的药方,在烛火下细细端详:矾水痕迹隐去处,竟有一行极淡的小字,是母亲的笔迹 ——“脉案藏毒,蝉蜕为钥”。她摸出袖中黑玉蝉蜕,将蝉腹贴在药方 “乙” 字上,蝉翼忽然微微颤动,露出里面刻着的 “阮” 字。
距离腊月廿八,只剩九天。
崇文院的琉璃瓦在雪光中泛着冷辉,乙字架后的阴影里,是否藏着阮家军覆灭的真相?端慧皇贵妃的脉案上,太医院的朱印之下,又掩盖着怎样的宫廷秘辛?萧煜的安排看似周密,却不知亲王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 那封未烧尽的密信里,“诱入崇文” 四字虽焦黑难辨,却已预示着深宫之中,一场比风雪更凛冽的杀机正在等候。
雪,越下越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