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涎香混着炭火的焦气沉在暖阁深处,比往日浓稠了三分,像是要将人的呼吸都黏住。萧煜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蜷起,玄色锦袍下摆扫过金砖地面时几乎无声,唯有脊梁挺得如寒松 —— 那是他此刻唯一能守住的锋芒。御案上摊着的《起居注》翻在贞元七年那页,墨迹边缘被龙涎香熏得发脆。
皇帝拈着枚黑玉棋子,指腹反复摩挲其上的云纹,目光胶着在棋盘残局上。黑棋如墨点染,已将白棋大龙逼至死角,却在天元位置留着一枚孤零零的白子,像极了暗夜里未熄的星火。“煜儿的伤,” 他终于开口,声音裹着暖阁的湿气,听不出喜怒,“太医说要静养百日?”
“劳父皇挂心。” 萧煜垂眸盯着靴尖的云纹,喉结不动声色地滚了滚,“近日仍时常心悸,稍动便觉气促。” 袖中藏着的璃龙佩残片硌着掌心,那是沈静姝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此刻最锋利的清醒剂。
“心悸?” 皇帝轻笑一声,黑玉棋子 “嗒” 地落在白棋断点,碎石纹的棋盘震起细尘,“落星驿地宫塌了那日,朕倒见你府中暗卫出了城 —— 是去替你寻安神的药?”
萧煜的睫毛倏然颤了颤,随即抬眼时已换上恰到好处的茫然:“父皇说笑了。儿臣卧病期间,府中事务皆由管家打理,暗卫调动更是无从谈起。落星驿之事,儿臣也是今日听侍墨提及,只知京畿戍卫营折损惨重。” 他刻意顿了顿,眉峰微蹙,添了几分后怕,“想来是那地宫里机关密布,才让官兵束手无策。”
皇帝指尖叩了叩棋盘边缘,白子在指间转得飞快:“机关?还是有人故意纵火毁迹?” 他突然抬眼,目光如淬了冰的古井,直刺萧煜眼底,“阮家军旧案沉了三十年,你母亲当年还为阮老将军递过陈情折 —— 你那世子夫人沈氏,不正是阮家旁支的女儿?”
暖阁里的炭火星 “噼啪” 爆开,溅在铜盆边缘。萧煜猛地抬头,眼中翻涌着愕然与怒意,袖中的手死死攥住残片,指节泛白如骨:“父皇!静姝乃是侯府明媒正娶,入宫亦是奉贵妃懿旨祈福!她一个连弓弩都握不稳的弱女子,怎会沾染上落星驿的凶事?定是有人见侯府近日低调,故意构陷!” 他向前半步,衣料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儿臣虽病弱,却也容不得旁人这般诋毁内眷!”
皇帝静静看了他三息,忽然笑了,将白子按在黑棋大龙的七寸:“倒是朕失言了。” 他指尖扫过棋盘上的 “天元” 位,“只是外面传得凶,说沈氏怀了阮家的星钥,连亲王都动了心思。朕怕有人借她的名头生事,动摇国本。”
这话如绵里藏针,既点破沈静姝已暴露,又警告他不得妄动。萧煜立刻躬身,额头几乎触到袍角:“儿臣惶恐!即刻便加派家丁寻访静姝下落,若有人敢构陷侯府,儿臣便是拼了这病体,也绝不姑息!”
“不必了。” 皇帝打断他,白子再次落下,彻底封死黑棋退路,“京兆尹已在查,你安心养伤便是。” 他抬了抬下巴,“过来,陪朕把这局下完。”
萧煜起身时,后背已浸出薄汗。他在棋枰另一侧坐下,指尖刚触到白子,便觉掌心残片的棱角格外硌人 —— 这盘棋,黑是亲王,白是父皇,而他与沈静姝,不过是棋盘边缘那颗随时可弃的劫材。
落子声轻得像叹息,却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南郊民居
粗布衣裙蹭过吱呀作响的木椅,沈静姝抬手按了按鬓角 —— 铅粉调了灶灰的混合物正顺着脸颊往下滑,粗糙得刺皮肤。她特意用布条勒紧了眉骨,掩去原本过于秀挺的轮廓,此刻在油灯下瞧着,活像个常年操劳的贫家妇。
案上的锻星诀泛着月华般的银辉,符文如游鱼般在卷轴上流转,触到指尖时竟带着微凉的触感。沈静姝深吸一口气,将精神力凝成细缕探向最浅的 “引星纹”—— 丹田处突然传来灼热的刺痛,像是有团火在烧,与卷轴上的银辉遥相呼应。脑海中阮将军的残念猛然清晰:“星力入脉,需以血为引,以神为媒……”
她试着引导那丝热流摹画符文,刚走半圈,眉心突然像被针扎了下,眼前瞬间发黑。油灯的光晕剧烈晃动,她踉跄着扶住案角,指节撞得生疼,才发现掌心已沁出冷汗。卷轴 “啪” 地合上,银辉骤敛,只留一缕极淡的星味萦绕鼻尖。
“姐姐?” 榻上传来细碎的响动,石头攥着她给的布偶坐起身,睫毛上还挂着泪痕,“你怎么了?”
沈静姝忙抹去额角冷汗,走过去掖紧被褥:“没事,只是看书累了。” 孩子的眼底还蒙着惊惧,那日地宫崩塌的巨响,怕是要在他梦魇里缠上许久。她轻轻拍着石头的背,目光落在窗纸上 —— 糊窗的麻纸泛着黄,隐约能看见巷口的灯笼影子。
济世堂留下的麦饼还放在案上,已经硬得啃不动了。木牌被她摩挲得温热,星纹暗格的触感透过粗布衣裙传来,可自昨日黄昏至今,再无半分动静。这种被动等待的滋味,比在地宫面对机关时更难熬。
更夫的梆子声刚过三响,巷口突然传来叩门声 —— 三轻两重,绝非寻常访客。沈静姝瞬间捂住石头的嘴,将他按回榻上,自己则贴着墙根挪到窗边,透过纸缝向外望。
隔壁的门 “吱呀” 开了,房东谄媚的声音混着夜风飘来:“差爷深夜到访,有何吩咐?”
“京兆尹查案!” 差役的声音倨傲,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格外刺耳,“近日有陌生女子带孩童落脚吗?尤其……” 话音顿了顿,跟着是铜钱碰撞的轻响,“看着像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哪怕穿粗布,气度也不一样。”
沈静姝的心跳瞬间撞得肋骨生疼。她下意识摸向胸口的卷轴,指尖触到冰凉的布面,才惊觉后背已贴紧了冰冷的土墙。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滑,浸湿了内衫,黏在皮肤上刺骨地凉。
脚步声渐远,却像踩在她的心尖上。石头在榻上瑟瑟发抖,攥着布偶的手指泛白。沈静姝缓缓滑坐在地,望着案上的木牌 —— 这处据点,终究是守不住了。而她手中的锻星诀,连入门都尚且艰难。
窗外的灯笼晃了晃,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像极了棋盘上那颗进退两难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