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晋天福三年（938年）春，洛阳国子监的庭院里，梨木的清香混着墨汁的醇厚，在微风中缓缓散开。数十个工匠围着长桌，手里握着刻刀，小心翼翼地在梨木板上雕琢着文字——这是后晋朝廷主持的“刻印九经”工程，由宰相冯道亲自督办，此时已进入第三个年头。
赵烈站在工坊外的廊下，手里捧着一卷泛黄的《尚书》手抄本，目光落在工匠们的动作上。他刚从幽州巡查回来，因史馆需整理五代典籍，特意来国子监查看刻印进度。只见一个老工匠眯着眼，刻刀在木板上“沙沙”游走，每一笔都力道均匀，将“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的字样刻得清晰端正。旁边的案上，堆着已刻好的版片，用红绸盖着，上面标注着“《诗经·国风》卷一”“《礼记·曲礼》卷二”等字样。
“赵将军怎么有空来国子监？”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赵烈转身，见冯道穿着素色圆领袍，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脸上带着笑意。这位历经后唐、后晋两朝的宰相，虽因“历仕多朝”常被后世诟病，却在文化传承上有着常人难及的坚持。
“冯相。”赵烈躬身行礼，举起手中的手抄本，“史馆收集的典籍多有残缺，听说国子监正在刻印九经，特来看看，若有新刻好的版本，想带回史馆存档。”
冯道笑着点头，引赵烈走进工坊：“将军请看，这是上个月刚刻好的《周易》版片，共六十四卦，每卦都由三位工匠分别刻制，再由校对官核对，确保无一字差错。”他指着一个正在校对的官员，“那位是国子监博士李愚，负责九经的文字审定，连一个异体字都要查遍《说文解字》，半点不敢马虎。”
赵烈走近案前，看到李愚正拿着手抄本与版片比对，手指在字上逐一划过，嘴里轻声念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嗯，‘健’字的竖笔刻得稍短，得重新修版。”旁边的年轻工匠赶紧应着，拿起细刻刀仔细修改，额头上渗着汗珠。
“乱世之中，典籍多毁于战火，手抄本又稀少，寒门子弟想读经书，难如登天。”冯道的语气带着感慨，“当年我在河东从军时，曾见过一个老儒抱着残破的《论语》痛哭，说‘再这么乱下去，经书就要失传了’。从那时起，我就想着，若有机会，一定要把九经刻印出来，让天下人都能读到。”
赵烈想起自己年少时，家族传承的《武经总要》残卷也是手抄本，因战乱丢失过半，若非父亲临终前口述部分内容，早已失传。他忍不住说道：“冯相此举，实乃功德无量。只是刻印九经耗费巨大，后晋刚经历战乱，国库并不充盈，您是如何说服朝廷支持的？”
冯道领着赵烈走到工坊深处，指着堆积如山的梨木和纸张：“这些梨木来自邢州（今河北邢台），质地坚硬，不易变形，是最好的雕版材料；纸张是益州（今四川成都）产的‘麻纸’，吸墨性好，保存时间长。至于经费，我说服陛下（石敬瑭）从‘盐税’中抽出三成，再加上国子监的捐款，虽不充裕，却也够用。”
他拿起一块刻好的《尚书》版片，递给赵烈：“你看，这版片能印上千次，比手抄本效率高太多。以前手抄一部《礼记》需要三个书生三个月，如今用雕版，一天就能印五十部。等九经全部刻印完成，不仅能存于国子监，还能送到南唐、吴越、后蜀，让天下学子都能共享。”
赵烈抚摸着版片上的文字，指尖能感受到刻痕的深浅，心里满是震撼。他在《五代秘史》的草稿上快速记录：“后晋天福三年，冯道主持刻印九经，用梨木为版，麻纸为页，工匠百余人，校对官十余人，每日印书五十部，实为五代文化之盛事。”
正说着，工坊外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小吏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一卷残破的《春秋左传》：“冯相！这是从汴梁旧宅里找到的孤本，好多字都模糊了，您看能不能补刻进去？”
冯道接过孤本，小心地展开，只见纸张已泛黄发脆，不少字迹被虫蛀得模糊不清。他皱着眉头，仔细辨认：“这是西晋杜预注的版本，比现在流传的版本更完整，必须补刻！李博士，你带着三个工匠，对照《经典释文》，把模糊的字补全，再刻一块补版。”
李愚躬身应道：“请冯相放心，下官定能补全，绝不让这孤本的内容失传。”
赵烈看着冯道专注的神情，想起之前听到的关于他“历仕多朝”的争议，突然觉得那些争议都不重要了——在这个战火纷飞、文化濒临断层的时代，能坚持传承典籍，让经书免于失传，这份功绩，远胜于“忠臣不事二主”的虚名。他忍不住问道：“冯相，有人说您‘无节’，历仕多朝，您为何还坚持做这件事？”
冯道笑了笑，指着工坊里的工匠和校对官：“我历仕多朝，见多了战乱，见多了典籍被毁、学子无书可读的惨状。所谓‘节’，若不能护文化、保百姓，又有何用？我主持刻印九经，不为名，不为利，只为让后世子孙还能读到这些经书，知道咱们中原的文化没有断在这乱世里。”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就算将来我不在了，这些版片还在，这些经书还在，文化就能传下去。这比我当多少年宰相，都更有意义。”
赵烈看着冯道眼中的坚定，心里满是敬佩。他想起去年在幽州，看到契丹统治下的汉民偷偷藏着手抄本，冒着被杀的风险传承文化，更觉得冯道此举的重要性——雕版印刷不仅是技术的进步，更是乱世中文化的“诺亚方舟”。
傍晚时分，冯道留赵烈在国子监用餐。餐桌上只有几碟素菜、一碗粟米饭，与宰相的身份极不相称。冯道笑着解释：“刻印九经经费紧张，我这宰相也得省着点花，能省一文是一文，多印一页经书。”
赵烈看着桌上的饭菜，又想起白天工坊里工匠们的辛苦，突然明白——冯道的“务实”，不仅体现在政治上，更体现在文化传承上。他不求奢华，只求能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刻印经书上，让文化的火种在乱世中延续。
离开国子监时，夕阳已落下西山，工坊里的烛火还亮着，工匠们仍在忙碌。赵烈回头望去，只见冯道站在工坊门口，正与一个年轻工匠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他想起冯道曾说的“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突然觉得，在这个乱世里，冯道就像国子监里的那盏烛火，虽微弱，却执着地照亮着文化传承的道路。
回到史馆后，赵烈将今日的见闻详细记录在《五代秘史·文化篇》中，还附上了一块小小的梨木版片样本，上面刻着“自强不息”四个字。他在批注中写道：“冯道之刻印九经，实为五代乱世之文化盛举。雕版印刷之术，因之而兴；中原典籍之传，因之而续。所谓‘乱世存文脉’，莫过于此。其功，当与杨行密保江淮、钱镠修水利并列，为五代之不朽功绩。”
此后数年，冯道主持的刻印九经工程持续推进，历经后晋、后汉、后周三朝，终于在周世宗显德二年（955年）全部完成。九经包括《诗经》《尚书》《周易》《礼记》《春秋左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周礼》《仪礼》，共一百三十卷，刻版四千余块，存于洛阳国子监，成为后世科举取士的标准版本，还流传到南唐、吴越、后蜀等地，推动了南方文化的发展。
多年后，赵烈在北宋初年重访洛阳国子监，看到当年的梨木版片仍在使用，无数寒门子弟捧着刻印的九经诵读，忍不住感慨：“冯相当年的坚持，终究没有白费。这些经书，不仅传下了文化，更传下了中原的根脉。”
夕阳下，国子监的庭院里，孩童们的读书声与当年工匠的刻刀声仿佛重叠在一起，成为五代乱世中最动人的文化回响——那是雕版印刷的力量，是冯道的执着，更是中原文化在战火中永不熄灭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