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下递来的钨矿砂沉甸甸的，带着泥土的凉意，纸条上“南五里，破庙，夜，货换粮”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雄二的心上。宋先生的阴影，或者至少是与他有关的渠道，果然如跗骨之蛆，追到了这血肉模糊的台儿庄外围。
“干不干？”森下压低声音，胖脸上混杂着兴奋和恐惧，“粮食！雄二！兄弟们快啃不动那石头饭团了！而且这钨矿砂……”
“干！”雄二几乎没有犹豫，声音斩钉截铁。风险巨大，但收益同样诱人。粮食是维系小队士气的根本，而钨矿砂在黑市的价值他心知肚明。更重要的是，拒绝这种“朋友”的邀请，可能比赴约更危险。他需要这条线，需要了解徐州战场的地下脉络。“通知原田，让他带两个机灵可靠的兄弟，今晚跟我走一趟。你留下看家，篝火点旺点，动静弄大点，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小队在营地里‘热闹’着！”
夜幕低垂，寒风如刀。雄二带着原田和另外两个精干的老兵，如同鬼魅般溜出了杨楼村西头的哨卡。他们没走大路，而是借着残垣断壁和稀疏灌木的掩护，朝着西南方向的丘陵地带摸去。五里路在平时不算什么，但在敌情不明、夜色如墨的战场上，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空气中残留的硝烟味和远处零星传来的枪声，不断刺激着紧绷的神经。
“队长，前面……好像就是。”原田指着前方山坳里一片模糊的阴影，那里隐约可见一个坍塌了大半的庙宇轮廓，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雄二打了个手势，四人分散开来，呈扇形缓缓靠近。他拔出南部手枪，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破庙周围死寂一片，只有风声掠过断壁残垣的呜咽。
“货带来了？”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当地口音的汉语从破庙仅存的一堵断墙后传来。
雄二示意原田他们警戒后方，自己上前一步，同样用生硬的汉语回应：“粮呢？”
一个穿着破旧棉袄、蒙着大半张脸的汉子从断墙后闪出，手里没拿武器，只提着一个不大的麻袋。他警惕地打量着雄二等人，指了指地上：“先看货。”
雄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解开，露出里面几块乌黑发亮的钨矿砂。那汉子眼睛一亮，迅速解开自己带来的麻袋口——里面是半袋粗糙但干燥的玉米面，还有一小包盐巴！
“就这么点？”雄二皱眉，掂量着玉米面的分量，远不够小队消耗几天。
“兵荒马乱的，就这些了！”汉子声音急促，“钨砂是好东西，但眼下粮食更金贵！爱换不换！”
雄二心中快速盘算。这点粮食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更重要的是维持这条线。他不再犹豫，将装钨矿砂的小布包扔过去。汉子一把接住，迅速揣进怀里，同时将麻袋推向雄二。
交易完成，双方都松了口气。那汉子转身就要消失在黑暗中。
“等等！”雄二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迫感，“朋友，以后有‘硬货’，或者知道哪有‘铁家伙’（指武器），特别是德造的，还可以找我们换。粮食、药品、盐，都好说。还是这个点，这个庙。”他抛出了诱饵，也试图建立更稳定的联系。
汉子身形顿了一下，没回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走！”雄二不再停留，提起麻袋，带着原田等人迅速原路撤回。直到重新看到杨楼村哨卡那熟悉的篝火光亮，几人才真正松了口气。森下早已焦急地等在那里。
“怎么样？没出事吧？”森下看到玉米面和盐巴，眼睛放光。
“没事，交易成了。”雄二将麻袋丢给他，“粮食不多，省着点用。盐巴是好东西，收好。”他没有提后续的试探，现在还不是时候。
“有总比没有强！”森下乐呵呵地抱着麻袋去藏了。
这次冒险的交易像一针强心剂，虽然粮食不多，但证明了雄二有能力在绝境中搞到“额外”的东西，小队士兵的向心力更强了。雄二也确认了，在这片混乱的区域，黑市交易依然活跃，甚至更直接、更原始。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辎重队驻地突然传来小岛军曹暴跳如雷的怒骂声。雄二闻声过去查看，只见那辆最破的九四式卡车瘫在泥地里，左后轮歪斜着，轴承彻底碎了。小岛军曹正对着几个手足无措的辎重兵咆哮。张老头蹲在车轮旁，愁眉苦脸地比划着，意思是没配件神仙也修不好。藤田则拖着残腿，默默地在一旁收拾散落的工具。
“废物！一群废物！”小岛军曹气得踹了一脚车轮，“耽误了运输任务，你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雄二冷眼旁观。就在这时，藤田佝偻着身子，似乎是无意中踢到了一个从工具袋里滚落出来的、锈迹斑斑但形状奇特的旧轴承套（可能是之前报废车上拆下的），它咕噜噜滚到了张老头脚边。张老头浑浊的眼睛盯着那旧轴承套看了几秒，又看了看彻底报废的轮轴部位，枯槁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他捡起旧轴承套，对着小岛军曹比划着，又指了指轮轴，嘴里发出嘶哑含糊的声音，大意是：这个旧件……也许……也许能改改……勉强顶一阵子？
小岛军曹将信将疑，但死马当活马医，也只能骂骂咧咧地让张老头试试。张老头立刻开始忙碌起来，用简陋的工具敲敲打打，藤田则“笨拙”地在一旁递着工具，偶尔用身体挡住寒风。
雄二默默看着这一幕。藤田这条“炉灰”，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似乎总能“恰好”拱出一点火星。张老头如果能把这破车“救活”，在辎重队的地位会更稳固，而藤田……他的价值，绝不仅仅是“废柴”。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更大的“收获”从天而降。这天，原田驾驶着辎重队的卡车（不是那辆破的）去台儿庄镇运送补给，回来时却是一脸神秘和兴奋。他避开众人，直接将雄二和森下拉到一旁。
“雄二前辈！森下前辈！发了！这次真发了！”原田激动得声音发颤。
“少卖关子！说！”森下急不可耐。
“在镇子南边，靠近运河的一个废弃货栈里！”原田压低声音，“一帮溃兵想拿东西换吃的，被我撞上了！他们手里有硬货！德械！整箱的！”
雄二的心猛地一跳：“什么？整箱？”
“嗯！毛瑟步枪，崭新的！还有几支‘花机关’（mp18\/28冲锋枪）！子弹也不少！他们急着跑路，又饿疯了，想换粮食和药品！”原田飞快地说，“我怕吃不下，只换了点小头，跟他们约好明天晚上，还在那个货栈，用咱们的粮食和药品，换剩下的大家伙！”
雄二眼中精光爆射！真是瞌睡送枕头！宋先生要的“花机关”来了！他强压住激动：“你换了什么回来？”
原田得意地从卡车驾驶座底下拖出一个小木箱，撬开一看——里面是四支烤蓝幽新、散发着枪油清香的德制毛瑟c96手枪！还有十几个备用弹匣！
“好小子！”森下激动地一拍原田肩膀。
“干得好！”雄二也忍不住赞道，“粮食和药品我来想办法！明天晚上，我和你一起去！”他心中瞬间盘算好了，用刚交易来的玉米面加上小队省下的所有压缩饼干、罐头，再凑上一些磺胺粉和绷带，应该足够换下那批“花机关”和步枪了！
这批意外之财让雄二心中大定。宋先生的第一批订单超额完成，第二批也近在眼前。他立刻让森下通过秘密渠道（还是那个跛脚老头）将“有货”的消息传递出去。黑市的齿轮，在战场的边缘高速运转起来。
然而，战场上的平静永远是暂时的。这天傍晚，联队本部的传令兵骑着马，带着渡边联队长的命令，风驰电掣般冲到了杨楼村各哨卡。
“佐佐木小队！”传令兵勒住马，声音冰冷，“联队长命令！你部即刻调整部署，移防至台儿庄西南方向七里处的‘老鸹岭’！务必于明日拂晓前抵达，构筑工事，封锁通往枣庄方向的道路！严防支那军残部由此突围！”
“老鸹岭？”森下脸色一变，“那地方……听说是个光秃秃的高地！四面透风！”
传令兵冷笑：“正是视野开阔，便于封锁！执行命令！”说完，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士兵们顿时炸开了锅。
“老鸹岭？那鬼地方不是当活靶子吗？”
“刚在这站稳脚跟，又要挪窝！”
“还让不让人活了！”
雄二看着地图上那个孤立的高地位置，眉头紧锁。渡边这是把他们往最危险、最暴露的地方推！是要把他们当吸引火力的诱饵，还是借刀杀人？他脑中飞快闪过在小李庄用过的“篝火策略”……一个更大胆、也更冒险的计划雏形开始形成。
“都闭嘴！”雄二厉声喝道，“执行命令！收拾东西！森下，把剩下的玉米面都烤成饼子，带上！原田，去辎重队，就说我们需要额外的帆布和绳索加固工事，顺便……看看藤田那边有什么‘破烂’能用上的！”
夜色中，大阪第四联队第四中队的这支小队，再次拔营，朝着那个名为“老鸹岭”的死亡高地开拔。雄二走在队伍前面，背包里是沉甸甸的金条和计划，口袋里是那块带着模糊印戳的土黄色布片。他回头望了一眼陷入黑暗的杨楼村，那里留下了他们挣扎交易、短暂喘息的痕迹。前方，老鸹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等待着吞噬一切。而他佐佐木雄二，准备用大阪商贩的狡黠，在这头巨兽的背上，跳一支危险的生存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