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崭新的月白衣衫，如同裹在一道行走的惊雷之上。洛阳城破败的街巷从未显得如此漫长而险恶。叶风被黄小蓉紧紧拽着手腕，踉跄地跟在郭靖龙身后。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湿漉漉的长发贴在颈后，冰冷刺骨，与后背衣衫被撕破时灌入的冷风如出一辙，不断地提醒着他那层赖以生存的泥壳已然彻底剥落。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惊疑、贪婪、探究……如同跗骨之蛆，从那些肮脏的墙角、半开的破窗后面粘附上来，追逐着他暴露在阳光下的、无处遁形的美丽。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只能死死地低着头，恨不得将整张脸都埋进那月白的衣领里，只留下一个被湿发半掩的、线条精致得令人心颤的下巴轮廓。
郭靖龙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迅疾，宽阔的脊背绷紧如铁，像一座移动的堡垒，试图为身后隔绝开所有的窥探与恶意。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每一个岔口、屋顶每一片瓦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瞬间拔刀。黄小蓉的手心全是冷汗，她紧咬着下唇，努力想用自己娇小的身体将叶风遮挡得更严实些，可那月白的身影在灰暗的巷弄里，如同暗夜中的孤灯，亮得刺眼，亮得……致命。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叶风的脸，那张洗净泥污后惊世骇俗的脸庞，此刻不再是令她失神的美丽，而是化作一股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压在她的心头。
终于，在洛阳城最西边、靠近废弃城墙根的一处荒僻院落前，郭靖龙停下了脚步。这院子比昨夜和午后的落脚点更加破败不堪，院墙大半坍塌，几间土坯房摇摇欲坠，枯死的藤蔓如同鬼爪般缠绕其上。唯一还算完整的正房门板紧闭，缝隙里透出一点昏黄跳动的微光，像黑暗中一只疲惫的眼睛。
郭靖龙上前，以一种特定的节奏，三长两短地叩响了门板。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一条缝隙。昏黄的光线流淌出来，勾勒出一个佝偻而高大的身影轮廓——正是丐帮帮主，黄老邪（化名）。
“快进来！”黄老邪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急切。他那双阅尽沧桑、总是透着几分浑浊和精明的眼睛，在三人身上迅速扫过。当他的目光触及郭靖龙身后那个低垂着头、裹在崭新月白衣衫里的身影时，瞳孔骤然一缩！浑浊的眼底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痛楚、愧疚……还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悲哀！
三人迅速闪身而入。沉重的门板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荒凉破败的世界和那些无形的窥探目光。屋内陈设简陋到了极点，只有一张瘸腿的木桌，一盏如豆的油灯在桌面上跳跃，将几人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在布满蛛网和裂纹的土墙上晃动。
“帮主……”郭靖龙刚开口，声音带着一路紧绷的沙哑。
黄老邪却猛地抬手，打断了他。他的目光，如同生了根一般，死死地钉在叶风身上。昏黄的灯光下，叶风依旧死死地低着头，湿漉漉的长发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瓣和那精致得不像话的下颌线。那身月白的衣衫，在这污浊破败的环境中，干净得如此格格不入，也如此……触目惊心。
“风……风儿……”黄老邪的声音艰涩无比，仿佛每一个字都从砂砾中艰难地磨出来，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他佝偻的身体似乎承受着无形的重压，微微晃了一下。
叶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下意识地又往黄小蓉身后缩了缩。黄小蓉感受到他的恐惧，立刻挺起胸脯，挡在叶风身前，急声道：“爹！你看叶风他……”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了父亲眼中那从未有过的、浓烈得化不开的痛苦和愧疚。
黄老邪没有理会女儿，他一步步走向叶风，脚步蹒跚，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昏黄的灯光终于清晰地照亮了叶风的脸庞——湿发被黄小蓉拢起后露出的光洁额头，那惊心动魄的桃花眼此刻因恐惧而睁大，长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水汽，眼尾带着哭过的薄红，鼻梁挺秀，唇瓣如凋零的花瓣般微微颤抖着。这张脸，洗净污泥后显露的真容，美得足以颠倒众生，却也美得……让黄老邪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像……太像了……”黄老邪喃喃自语，浑浊的老眼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声音哽咽，“尤其是这双眼睛……和你娘……一模一样……”他伸出手，那只布满老茧和风霜痕迹的大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似乎想要触碰叶风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那冰雪般肌肤的瞬间，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了回来！
“爹？”黄小蓉彻底懵了，看看痛苦莫名的父亲，又看看身后惊恐如同受惊小鹿般的叶风，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郭靖龙浓眉紧锁，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黄老邪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阴影般迅速扩大。
黄老邪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如此用力，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空气都抽干。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痛苦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取代。他不再看叶风那张让他心如刀绞的脸，而是转向郭靖龙和黄小蓉，声音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沉重得砸在地上：
“风儿……他不是普通的乞儿。他的父亲……是十年前，被江湖黑白两道联手围剿、逼死在黑木崖之巅的前任……魔教教主，叶孤城！”
“魔教教主之子？！”
黄小蓉失声惊叫，杏眼圆睁，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茫然，仿佛听到了最荒谬的天方夜谭。她猛地扭头看向身后的叶风，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此刻在她眼中骤然变得无比陌生，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妖邪之气！
郭靖龙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爆发出“咔”的一声脆响！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他死死盯着黄老邪，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他穿透，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帮主……此言……当真？”
叶风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瞬间崩塌、碎裂！魔教教主？叶孤城？父亲？！
那些深埋在记忆最深处、早已模糊成破碎光影的画面——冲天的火光，狰狞扭曲的面孔，凄厉绝望的惨叫，还有……还有一双冰冷而绝望、却死死将他护在怀里的眼睛……如同被强行撕开的封印，伴随着剧烈的头痛，疯狂地涌了出来！他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头。
黄老邪看着两个年轻人剧变的脸色，看着叶风痛苦的模样，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浑浊的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沉痛：
“当真。当年魔教内乱，叶孤城……他……行事偏激，杀戮过重，引得教众离心，更给了正道武林口实。少林、武当、峨眉、崆峒……还有我们丐帮……”他艰难地吐出“丐帮”二字，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自嘲，“以及其他几个邪道大派，趁其内忧外患，联手攻上黑木崖……”
昏黄的灯光剧烈地跳动着，将黄老邪脸上深刻的皱纹映照得如同刀刻斧凿。他佝偻的身体仿佛承受着千钧之重，微微颤抖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与泪的沉重：
“围攻……持续了三天三夜。黑木崖上……血流成河。叶孤城……他武功盖世，却也挡不住……群狼噬虎……”黄老邪的声音哽住了，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枯瘦的手背上青筋虬结，仿佛要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捏碎在掌心。
“他……他死得很惨……”黄老邪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被……被七大门派的掌门……还有那些叛乱的魔教长老……围攻……力竭……最后……被……被乱刀……”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那血腥的画面就在眼前，浑浊的眼底翻涌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后面的话，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压抑的空气里。
叶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狂风中的残烛。他死死地咬住下唇，一丝鲜红的血线从苍白的唇瓣上蜿蜒而下，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难以置信的惊痛。父亲……那个记忆中只剩下模糊轮廓和冰冷怀抱的父亲……竟是如此惨死？！
黄老邪的目光艰难地移开，不敢再看叶风那双酷似他母亲的眼睛，声音变得更加艰涩，仿佛接下来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要将他自己的喉咙割得鲜血淋漓：
“而你的母亲……她……她是当时武林第一美人……她……她为了引开追兵，保护当时尚在襁褓的你……”黄老邪的声音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老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
“被……被那些红了眼的畜生……追上了……”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晃了晃，仿佛随时会倒下，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带着一种来自地狱深处的绝望和悲鸣，“就在……就在黑木崖下……那片……那片雪地里……”
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油灯的火苗疯狂地跳动、拉长、扭曲，将墙上几人的影子拉扯成狰狞的鬼魅。
黄老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淋淋的胸腔里硬生生抠出来：
“轮……轮奸……致死……”
“不——！！！”黄小蓉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脸色惨白如鬼，身体摇摇欲坠，巨大的恐惧和恶心让她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郭靖龙如遭雷击！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按在刀柄上的手瞬间青筋暴起，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瞬间被猩红的血丝布满！一股狂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轰然爆发！他死死盯着黄老邪，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几乎要将对方凌迟的质问！
“爹——！你……你……”黄小蓉猛地扑到黄老邪身前，死死抓住父亲的手臂，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撕裂，“你也……也参与了？！你也……也……” 后面那几个字，如同毒刺，死死卡在她的喉咙里，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黄老邪猛地睁开泪眼，浑浊的瞳孔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无处遁形的愧疚！他迎着女儿和郭靖龙那如同利刃般的目光，迎着叶风那双空洞得令人心碎的桃花眼，那眼神里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和哀求。
他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脊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惨烈：
“是！老夫……当年……也在场！”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干瘦的胸膛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老泪纵横，“老夫……是丐帮长老！奉帮主之命……随联军攻上黑木崖！老夫……亲眼看着叶孤城倒下！亲眼看着……看着那帮畜生……追向他妻儿的方向！老夫……老夫……没有阻止！甚至……甚至在那片雪地边缘……远远地……看到了……看到了……” 他再也说不下去，痛苦地佝偻下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黄老邪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黄小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昏暗中回荡。
叶风静静地站在那里。
月白的衣衫在昏黄的灯下，白得像一片冰冷的雪。
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冰雪般的死寂。那双曾流转着惊惶水光的桃花眼，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光、所有的情绪，都仿佛在瞬间被彻底抽干、冻结。他不再颤抖，身体僵硬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此刻却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冰冷。
指尖，轻轻地、颤抖地，抚上了自己的脸颊。抚过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抚过那挺秀的鼻梁，抚过那失了血色的、如同凋零花瓣般的嘴唇……
“呵……”一声极其轻微、极其短促的、如同气音般的嗤笑，毫无预兆地从他唇间溢了出来。
那笑声，空灵，冰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寒意。
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得如同冰棱碎裂。
“原来……如此……”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依旧是那副天生的、女子般娇柔婉转的嗓音。只是此刻，那声音里没有了惊恐，没有了颤抖，只剩下一种彻骨的、令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冰冷和平静。
“难怪……要我……滚泥潭……”
指尖缓缓滑下，停留在自己平坦的胸口，隔着那层月白的布料。
“难怪……要我……装哑巴……”
那双空洞的桃花眼，终于缓缓转动，落在了佝偻着身体、痛苦不堪的黄老邪身上。那目光，不再有惊惶，不再有依赖，只剩下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的审视。
“难怪……我……”
他微微歪了歪头，湿漉漉的长发滑落肩头，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绽开一个空洞而绝艳的笑容。
“……是个怪物。”
话音落下的瞬间——
“风儿！”黄老邪猛地抬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
叶风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随即，他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这方寸之地令人窒息的空气，那身月白的衣衫化作一道决绝的流光，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撞向那扇紧闭的、沉重的木门！
“砰——！”
腐朽的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板被狠狠撞开！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洛阳城破败角落的尘土与腐朽气息，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灌满了这间充满血腥秘密和巨大痛苦的陋室！
叶风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像是挣脱樊笼的困兽，决绝地冲入了外面浓稠如墨的黑暗之中！
“叶风！”黄小蓉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下意识地就要追出去。
“别追！”郭靖龙的低吼如同惊雷炸响！他的身影更快！在叶风撞开门的瞬间，他已经如同猎豹般扑至门口！但他的手，却在即将抓住那抹月白衣袖的刹那，猛地顿在了半空中！那只手，青筋暴起，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盯着叶风消失的方向——那片吞噬了一切的、深不见底的黑暗，眼神剧烈地挣扎着！保护的本能、江湖的立场、刚刚得知的惊天血仇……无数种力量在他心中疯狂撕扯！
最终，那只伸出的手，无力地、缓缓地垂落下来。他高大的身影死死堵在门口，像一尊冰冷的门神，隔绝了黄小蓉追出去的可能，也隔绝了……那个刚刚得知自己身负血海深仇、被最信任之人欺骗了十年的“怪物”的逃亡之路。
冰冷的夜风在破败的院落里打着旋儿，呜咽着，如同无数枉死者的悲鸣。
黄老邪佝偻着身体，剧烈地喘息着，浑浊的老泪不断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一块东西——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触手温润的古朴玉佩。玉佩呈暗沉的玄青色，表面没有任何繁复雕饰，只在中心处，浅浅地刻着一个古老的、如同火焰又似莲花般的奇特符号，在昏黄的油灯下，流转着幽微而神秘的光泽。
他看着那扇洞开的、灌满寒风的破门，看着门外无边的黑暗，如同看着一个刚刚被自己亲手推入地狱的、酷似故人的孩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绝望的悲鸣。
风暴，才刚刚开始。那身月白的衣衫，如同一个最刺眼的标记，已然彻底暴露在这片嗜血的江湖之下。而真相的血腥，才刚刚撕开第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