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撼与叹服,随即深深拜伏于地:“陛下圣明烛照,洞悉古今!臣等茅塞顿开!” 马瑜的声音带着由衷的敬佩。
“陛下明鉴万里!此乃治国安邦之至理!臣谨记于心!” 高谷的声音则充满了激动。
朱祁镇望着阶下诚 服的臣子,心中思绪翻涌。
他知道,自己今日这番话,不仅是在评说汉武帝,更是在为未来可能面对的一切挑战,定下他——一个拥有后世灵魂的大明皇帝——的施政基调。
文华殿内的檀香似乎更浓了些,弥漫在君臣之间,也弥漫在大明王朝历史的回响与未来的征途之上。
“皇上,臣错了,臣悔不当初啊!”马瑜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
“臣只知书中道理,却不曾真正用于实践,臣也错了!”高谷哽咽道。
朱祁镇看着这两位辅佐自己的老臣,心中有些不忍:“都起来吧,朕今日没有要责怪你们的意思,朕和你们说这么多,就是想让你们真正明白朕的苦心!”
“皇上今日一言,胜过历代圣君仁主,大明有此圣君,是臣之幸、万民之幸!”马瑜哭喊道。
朱祁镇摆了摆后笑道:“朕从来不想做什么圣君仁主,你们也知道朕的脾气,朕是不在乎什么身后名声的,朕想要的只不过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而已。”
说着这,他又叹了一口气:“但是,这几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又何其难啊!所以朕宁可冷落了你们,也不得不去做你们认为的穷兵黩武之事!”
说罢,一挥手,侯宝端着一个托盘走了上来。
朱祁镇指了指托盘上的两道圣旨,笑道:“两位爱卿,这是朕给你们的封赏圣旨,都拿回去吧。”
二人恭敬的跪下,双手接过圣旨,三叩九拜后,抽泣着走出了文华殿。
第二日,二人辞呈摆在了朱祁镇书房的御案上。
里面的内容朱祁镇看都没看,只是在最后一页各自写了一个“准”字,便让人交给了吏部去处理。
其实没有什么好挽留的,跟不上时代发展潮流的人,要么及时调整自己努力跟上,要么就会被无情的淘汰。
一个内阁首辅和一个内阁大臣辞官,并没有引起朝中多少波澜,没过几日,圣旨又下:内阁次辅王直升为首辅,于谦升为次辅。
圣旨一公布,做为内阁大臣的王崇古心中万分低落,大好的机会自己却没有得到皇上的垂青,又一次错失了升官的机会,这让他整整郁闷了好几天。
……………………
紫禁城深冬的雪,下得愈加密不透风,仿佛要将整座皇城彻底埋葬一般。
鹅毛般的大雪敲打着鸿运楼雅间紧闭的雕花窗棂,发出沙沙的碎响。
鸿运楼二楼的雅间内倒是暖意盎然,三个炭盆烧得通红,上好的银霜炭无声地燃着,不断驱散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寒意。
金丝楠木圆桌上,摆满了各色珍馐美酒,猩红的酒液在白玉杯中轻轻晃动,映着烛光,像凝固的血。
“王阁老,您已贵为阁臣,前几日又授封武英殿大学士,从二品资政大夫,为何这几日却闷闷不乐?”教化部左侍郎封雷举着酒杯,谄媚的笑道。
“是啊,部堂大人,您若是有什么难办的事儿就说出来,我等就算赴汤蹈火,也为大人办的明明白白。”
说话的也是教化部官员,名叫陈志,此人原为都察院七品御史,就是因为攀上了王崇古的大腿,这才从一个小小的七品御史两三年间就升到正五品郎中,他是王崇古的死党,也是王崇古冲锋陷阵的得力干将。
“唉,”王崇古又是连连叹息,连灌下三杯绍兴黄酒,这才缓缓开口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陈志那特有的三角眼滴溜溜转来转去间就想明白了王崇古心里所想。
王崇古又是重重叹息一声:“内阁次辅之位,本官谋划已久,视作囊中之物,最终却落在了于谦那个刚硬不知转圜的榆木脑袋上。这口气,就像一根淬了毒的鱼刺,死死卡在本官的喉头,咽不下,也吐不出,当真是痛苦难耐啊。”
“部堂,”陈志站起身,为王崇古斟满一杯西域上好的葡萄酒,““那于廷益(于谦的字),不过是仗着这些年为今上办事的些许微末苦劳,外加陛下被他的忠心外表蛊惑住罢了!论资历,论根基,论这为官处事的圆融之道,他哪一点及得上部堂您老人家一根手指头?”
陈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刻意的惋惜,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既戳在王崇古的痛处,又维持着下属的分寸。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描着王崇古脸上的每一丝变化。
他看到部堂大人的下颌线似乎又收紧了一分,捏着酒杯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火候到了,陈志对着一旁的封雷使了个颜色,封雷会意,站起身:“就是!“陛下……陛下也是!部堂您这些年,为朝廷,为教化,呕心沥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于谦算个什么东西?整天板着张死人脸,好像全天下就他一个忠臣!我呸!”
封雷越说越气,唾沫星子喷的到处都是,惹的一旁的陈志连连皱眉。
“放肆!”王崇古眼皮猛地一抬,压低声音怒道:“慎言!妄议圣心,你有几个脑袋?”
封雷闻言,满腔的愤懑被瞬间消散,酒意也吓醒了大半,慌忙低下头,讷讷道:“是,是,部堂教训的是,属下,属下失言了。”
雅间内一时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那永无止境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落雪声。
王崇古再次看向窗外,窗外的黑暗似乎与他内心的郁结产生了某种共鸣。
他搁下酒杯,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光滑温润的杯壁,那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在揉搓着一块永远也化不开的坚冰。
权力旁落的屈辱,野望受挫的愤懑,还有对于谦那种油盐不进、清名在外的“忠直”的深深嫉恨,就像野火一般在他胸中交织翻腾,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仅仅是这样喝酒骂娘,根本浇不灭这心火,只会让它越烧越旺。
野心就如同星星之火,一旦燃烧起来,根本就停不下来,只会让人对前面的那可望不可及的目标更加疯狂。
陈志将王崇古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