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个小小的世界。
在这小小的世界里,曾经住着小小的人。
后来,小小的世界迎来了终末。
就像所有星星都会经历的故事——
它从寂静中诞生,又悄然走向终结。
在亿万年的旅程中,这不过是一段轻柔的低语,是连庞大星系也终将沉入永夜的、既定的命运。
这本该是寻常的事。
这本该是注定的命运。
就连更庞大的星系,也终有一日沉入永夜。
可为何——祂却如此悲伤?
巨大的、苍白的、寂静的塑像,依然伫立在那里。
祂凝望着这座早已停止流转的庭园,凝望着那些纯洁无瑕的、如白纸般属于“物品”的存在,只是继续沉默。
曾在某人梦中重复了千百次的景象再次浮现:芦苇与水草的气息,在苍蓝的天空下静静弥漫。
逝去文明的残骸依旧屹立,化作无人知晓、也无人读懂的碑文。
祂注视着那座塔桥——那座祂送走了唯一一朵生出“好奇心”的花的桥。
只是为了守护这座庭园永恒的纯粹,为了不让它走向彻底消亡的道路。
“妈妈。”
轻柔的呼唤声伴随着时针行走的滴答声响起。
祂伸展出无数苍白的手臂——鱼的鳍、鸟的羽、花的枝,以及一切曾存在生命的肢体,都在祂苍白的躯体上留下痕迹。
巨大的塑像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为首的男人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唾沫,但仍坚定地将那枚能够引领他们踏入这片纯粹世界的钥匙,轻轻放在地面上,放在巨像的脚下。
放在洁白而伟大的母亲面前。
《冬之公主的巡礼》——这正是钥匙的名字,也是一段被遗忘约定的证明。
与以往不同,庞大的巨像并未发出任何驱逐的声响。
那无眼无口的面容之上,羽翼正极轻地颤动,仿佛正试图传达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一只纤细如婴儿般稚嫩的手,从巨大的主肢旁缓缓伸出,轻柔地拾起那本绘满时光纹路的书籍。
祂并没有理会那些僵立于原地、几乎屏息的人类,只是以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抚过封面上雕刻的水晶时钟。
于是,一道熟悉的嗓音,带着疲惫,掺着沙哑,却又有如释重负的平静,在母亲的意识之中缓缓回荡:
“妈妈,母亲,伟大而苍白的巨人,最后庭园的主人……我自亿万光年之外,向您传达这份讯息。”
那朵花早已不再苍白,不再脆弱。正如祂最后所给予的告诫——既慈爱,亦残酷。
“飞鸟再不能将我带回庭园……但我已理解您的决定,并且,从未为此后悔。”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如不可触及的梦,却带着浅淡的笑意:
“妈妈,我已不再纯粹。我知晓痛苦,品尝憎恨,也握住了希望。
“如今的我……已然成为一个人类。
“而这,就是我的旅途,我的故事。”
【于是,冬日的公主轻轻阖上了双眼。】
【新世界的第一片雪花,载着她的泪,穿越了温柔的春、炽热的夏与寂静的秋,越过遥远的海,穿过无尽的星,终于,飘落至那条冰雪阶梯的起点。】
【那是一朵再寻常不过的雪花,却萦绕着血与泪、还有火焰的气息,轻轻、轻轻地,落于冬之国的土地。】
苍白的巨像久久沉默于旷野之中,仿佛祂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件死物,从未拥有过生命。
身穿天守制服的男人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脑海中飞速回想着先前那些被卷入事件的应答者所汇总的信息。
所有被归类为【历史遗骸】的任务,最终面对的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而在众多已知场景中,唯有眼前这个世界——被称为【遗世庭园】的存在,最契合“遗骸”这一概念。
尽管此地的“主人”意志过于强大,大多数闯入的应答者还来不及深入调查,就被直接逐出任务世界——但应答者最擅长的,正是在荒芜中寻找微光。
因此,多少还是有一些情报流传出来。
更何况,“余火”那边不知走了什么运,竟然成功开启了与之关联的联结刻章。
若没有这枚秘钥,【遗世庭园】或许终有一天也会被攻克,但所要付出的时间与代价,绝不会像现在这般节省。
此处是一方死去的世界。
此处有一位悲伤的母亲,与残留的尸骸一同,维系着世界曾经的模样。
花朵的话语依旧轻柔,仿佛她从未离开这座庭园。
终于,巨像动了。
祂长久地、长久地仰望着星空,随后缓缓俯下身来。
无面无容的脸上垂落羽翼,无机质的纯白之中,回荡起空洞的声响:
“是你们杀死了她。
“是你们令她成为人类。
“是你们予她肌肤与发丝,为她编织出一颗心脏——直至她死在遥远之外的万亿光年。”
声调毫无起伏,无从辨认这位母亲的情绪。
又或许,祂本应如这庭园中一切造物,从不曾拥有情绪。
“伟大的母亲,我们只是为您带来了往日的一角——属于她旅程的残影。”
李剑白与周烨的任务经历已被尽数上报。
早已汇总完信息的人们飞速运转思维,迅速编织出最适合此刻的言辞。
“我已知晓……我已知晓她的故事。
“人类啊,昔日毁灭世界的灵长……如今你们再度前来,所图为何?”
“伟大的母亲,我们别无所求。
“只愿求得一枚箱庭的种子……让世界,再度焕发生机。”
“你们过往的作为,令我难以托付信任。”
声音冰冷,毫无波澜。可那苍白的巨像却并未将他们逐出这片纯洁之庭。
祂只是沉默着,再度缓缓直起身,虚无的“目光”投向那座早已破损的高塔。
“但我的女儿对你们如此好奇,而最终,在结尾,她也成为了人类——我的孩子们都模仿着你们近似的形貌,我却强硬地要求他们保持纯洁克制。”
破碎的世界无法重聚。
祂只是不断、不断地怀念——怀念那个曾经蓬勃辉煌的纪元,以至于无意识地保留着那座本不属于自然的高塔,保留着文明残存的遗骸。
祂从未真正憎恨人类。
毁灭文明、将一切推入终焉的初衷,不过是为了保全这片残损的世界。
可就在将人类的文明葬入坟墓之后,苍白的身形才终于望向天空——
那一刻,祂才明白:
祂所守护、所孕育的这个世界,并非真实的土地,不过是一片投射的碎屑、一颗无法绽放的死种。
于是,世界不可避免地走向凋亡。最终,只剩下这座小小的庭园。
而庞大、却并不伟大的祂,只能凝视这残损的天地——
那本不应诞生的情绪,在寂静中愈发冰冷,愈发愤怒。
沉默的、冰冷的愤怒,最终只能倾泻向那些早已消逝无数年的、曾经鲜活的身影。
于是,那朵宛如白纸,却沾染上墨点的花朵出发了,带着无法察觉的恼怒,理应不存在的谎言,以及些许不出声的期盼,最终驶向了群星。
而如今,故事自群星归来。
将往日存在的身影,再度唤醒于苍白之母的意识之中——连同那些曾被抛却的疑问、与下意识忽略的真实,一并置于祂的面前。
母亲不会将这个故事告知旁人。
祂只是缄默着,最终,问出了最后一句话:
“倘若我应允你们……
那我所拥有的这一切……是否会再度……鲜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