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石关下的夜,被篝火撕出一片片亮斑,映着地上蜿蜒的痕迹。
张云羽握着那柄沉甸甸的工字方便铲,铲头的棱边还沾着白日搏杀的尘垢,他喘着粗气,胸口起伏如擂鼓,却死死盯着对面那个同样满身征尘的身影——刘醒非,以及他手中那杆在火光里泛着冷冽金光的大枪。
从日头初升到夕阳沉山,两人已斗了整整一个白昼。
刀光枪影撞碎了流云,拳脚劲风掀动了尘土,却谁也没能压过谁。
此刻夜色如墨,他们让手下点起数十堆篝火,将战场照得明明灭灭,竟是要在这黑夜里分个生死。
“姓张的,你我斗了一日,何必再熬?”
刘醒非的声音带着沙哑,黄金大枪在他手中微微颤动,枪尖的寒芒随着篝火跳动。
“不如各自罢兵,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张云羽咧嘴一笑,露出被血沫染红的牙齿:“刘老儿,你的枪再快,能快过阎王爷的勾魂索?今日要么你躺在这里,要么我横着出去!”
话音未落,刘醒非突然眼神一凝,握着枪的手缓缓收至腰侧,指尖在枪杆上轻轻一点。
周遭的篝火明明灭灭间,一股无形的气劲突然破空而出,悄无声息地扑向张云羽——是空冥洞玄神击!
这门绝学最是阴毒,不攻皮肉,专震内脏,曾有多少高手在他这隔空一击下脏腑碎裂,暴毙当场。
张云羽眉头一挑,只觉一股阴柔的力道撞在胸口,像是有无数根细针要往五脏六腑里钻。
但他喉头滚了滚,竟硬生生将那股翻涌的气血压了下去。
他一身横练功夫早已登峰造极,内脏凝结如一块顽铁,浑然一体,寻常震击根本伤不了他分毫。
“就这点本事?”
张云羽低喝一声,眼中怒火暴涨。
“你用暗算,那我便用杀招!”
他猛地矮身,身影竟如融入墨色的水滴,瞬间隐入篝火照不到的阴影里。
周遭的风声似乎都静了下来,连篝火噼啪的声响都淡了几分——落雷无声!
这是他压箱底的暗杀功夫,动若惊雷,却偏要藏在死寂里,等对手察觉时,杀招已至眼前。
刘醒非汗毛倒竖,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他看不见张云羽的身影,却能感觉到那道如影随形的杀意,像毒蛇般缠在颈侧。
他猛地一声低喝,黄金大枪突然横扫,枪尖在空气中划出一圈圈涟漪:“击其一点,波及其余!”
这一枪看似随意,却暗合天地至理,以自身为中心,将内劲化作无数道细密的波纹扩散开去。
波纹触到实处便会反弹,借着这反弹之力,刘醒非瞬间捕捉到左侧三丈外那处被扰动的气流——张云羽的方位!
“在那!”
刘醒非暴喝,黄金大枪骤然提速,枪影如流星窜火,一道接一道刺向那片阴影,快得只留下残影。
张云羽本想趁他不备下杀手,没料到对方竟有如此妙招,仓促间举铲格挡,“铛铛铛”的金铁交鸣声连珠炮般响起,他被这连串快枪逼得连连后退,左臂不慎被枪风扫过,顿时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好个刘醒非!”
张云羽又惊又怒,伤势反而激起了他的凶性。
他猛地将工字方便铲抡圆,铲身带起呼啸的劲风,竟是使出了压箱底的“夜荡千军”!
这一招势大力沉,扫向周遭的篝火,“轰”的一声,三堆篝火连木柴带火星被一并扫飞,黑暗瞬间吞噬了那片区域,也暂时挡住了刘醒非的枪势。
火光骤暗的刹那,方便铲与黄金大枪再次撞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夜还很长。
篝火灭了又被重新点燃,枪影铲光在黑暗里交织,时而如惊雷乍响,时而如鬼魅潜行。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刺破夜幕,照亮了遍体鳞伤的两人,他们的动作已慢了许多,却依旧眼神凶狠,一招一式,不肯有半分退让。
涪石关的晨雾漫了下来,裹着血腥味,也裹着这未了的生死局。
天边的鱼肚白渐渐染成了绯红,涪石关下的风带着几分清晨的凉意,却吹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
篝火早已燃尽,只余下几堆冒着青烟的灰烬,张云羽与刘醒非的身影在晨光里愈发清晰,依旧是一铲一枪对峙,动作间的劲风比昨夜更烈了几分。
“铛——”
方便铲与黄金大枪重重相撞,震得周遭的士兵耳膜发疼。
他们已经在旁边站了整整一天一夜,甲胄上结着露水,双腿早就麻木得像灌了铅,有人忍不住往地上蹲了蹲,又被身边的同伴拽起来——这等高手对决的场合,谁敢真的懈怠?
“我说……这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一个年轻士兵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嗓子早就干得冒烟。
“我腿都快断了。”
旁边一个老兵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有气无力道:“看这架势,怕是得三天三夜。想当年青冈山那一战,有两位不是人的将军就斗了整整三日……”
“三、三天?!”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士兵们面面相觑,眼里都透着绝望。
站一天一夜已经是极限,再站三天?
怕不是要直接累死在这儿。
可目光扫向场中那两个身影,张云羽挥铲时带起的劲风能掀飞石块,刘醒非一枪刺出能洞穿树干,哪里像是凡人?谁又敢上前劝一句?
“苦也……”
不知是谁低低叹了一声,很快就被更多的叹息声淹没。
这些细碎的抱怨,偏偏飘进了张云羽的耳朵里。
他正与刘醒非拆到紧要处,闻言动作微微一顿,眼角余光瞥见士兵们一个个蔫头耷脑、摇摇欲坠的样子,心里忽然透亮。
他自己也确实累了。
虽有一身硬功打底,可与刘醒非这等顶尖高手缠斗一日一夜,内劲耗损大半,手臂早已酸麻,只是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撑着。
“铛!”
又是一记硬拼,两人各自后退三步。
张云羽喘着粗气,突然将方便铲往地上一拄,铲头插进泥土半尺深,溅起一片尘土。
“不打了。”
他瓮声瓮气地说。
刘醒非一愣,黄金大枪停在半空,枪尖还凝着一道凌厉的气劲:“怎么?撑不住了?”
“撑不住?”
张云羽咧嘴笑了,露出两排白牙。
“老子还能再斗你一天。”
他朝旁边努了努嘴。
“你看那帮小兔崽子,再站下去就得躺地上了。”
刘醒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士兵们个个面露苦色,不少人已经在偷偷揉着腿,顿时也明白了。
他缓缓收了枪,枪尖垂落,沾着的血珠滴在地上,洇开一小朵深色的花。
张云羽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越看越觉得顺眼。
这年头,能跟他斗上一天一夜还不落下风的,放眼天下也没几个。
这等高手,杀了可惜。
他忽然扬声道:“刘醒非,你枪法不错,是个好对手。”
刘醒非眉头微挑,没接话。
“我这人,向来敬重有本事的。”
张云羽用袖子抹了把脸,把脸上的血污蹭得更花。
“今日就到这儿。我让人备了桌酒,你敢不敢跟我喝一杯?”
这话一出,不光是刘醒非怔住,周围的士兵们也都愣住了。
打了一天一夜,生死相向,转头就要请人喝酒?
刘醒非盯着张云羽看了半晌,见他眼神坦荡,不似作伪,忽然也笑了,笑声沙哑却带着几分畅快:“有何不敢?就怕你的酒,不够烈!”
“那就试试!”
张云羽一拍方便铲。
“来人,备酒!”
士兵们面面相觑,随即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终于不用站了!
至于这两位大佬为何突然化干戈为玉帛,谁在乎呢?
能歇口气,比什么都强。
晨光彻底漫过涪石关,将两个浴血的身影拉长,也将那尚未散尽的血腥味,悄悄染上了几分酒气。
涪石关下的临时营帐里,血腥味还没散尽,已被一股烟火气盖了过去。
张云羽扯掉头上的水神共工盔,“哐当”一声丢在地上,头盔上的纹饰还沾着干涸的血渍,却掩不住那股沉猛的气势。
他又抬手解了天王霸道铠的系带,甲片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脱下来时动作利落,显见得是累极了——这副铠甲足有七八十斤重,裹了一天一夜,便是他这等体质也觉滞涩。
“来,搭把手。”
张云羽踢了踢腿,这一日,因为一整个白天的在马下步战,导致护胫和腿甲滑位厉害,现在卡在了皮肉上,带着汗水黏得紧。
两个小兵赶紧上前,一人一边,咬着牙才把那厚重的甲片卸下来,手心里全是汗。
张云羽干脆连快靴也脱了,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面上,脚趾蜷了蜷,倒显出几分与他悍勇模样不符的松弛。
他这双脚倒是干净,虽有足汗浸着,却没半分寻常人久穿鞋袜的酸臭。
练武人练到他这个份上,体质早已超凡脱俗,内里如顽铁,外肤似精钢,连带着身上的菌群都被炼化得干干净净,自然不会有那些腌臜气味。
帐外早忙活开了。
张云羽是个极重口腹之欲的,哪怕在战场,吃食也断不能将就。
亲兵们架起了篝火,一口大铁锅吊在火上,正咕嘟咕嘟烧着水。
旁边几个老兵按着一头嗷嗷叫的肥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血顺着木槽流进陶盆里,热气腾腾的。
没片刻功夫,猪毛刮净,开膛破肚,快刀“叮叮当当”切下去,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带着筋膜的肘子被单独码在一个大盘里——这是给张云羽留的。
剩下的下水,心肝肠肚什么的,自有士兵们拾掇,光是那白花花的猪油,熬出来拌进糙米饭里,就足够让他们馋得咽口水了。
“酒呢?都给老子搬来!”
张云羽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赤着脚走到帐口,叉着腰看他们忙活。
几个小兵抱着酒坛子往里走,走得稳稳当当,一步一晃都不敢有。
谁都记得上次那桩事——有个新来的愣头青想表现,非要一人抱两坛酒,结果脚下滑了一跤,两坛烈酒全泼在了泥里。
当时张云羽正在气头上,抄起鞭子就没轻没重抽了几十下,那小兵皮开肉绽,差点没挺过来。
打那以后,谁也不敢贪多,一人抱一坛,走得跟踩在刀尖上似的,既是怕摔了酒挨揍,也是这规矩立得明明白白。
摔一坛尚可恕,摔两坛就是自找不痛快,真摔了,挨揍也没人替你说话。
这边酒坛子刚在地上摆开,帐外就传来亲兵的通报:“将军,刘将军到了!”
张云羽回头一瞧,刘醒非果然来了。
他也卸了甲,换了身干净的短打,手里没带别的,让随从拎着两只油光锃亮的肥牛腿,腿骨上还带着血丝。
旁边一个亲兵扛着一整只剥了皮的羊,羊毛刚薅干净,皮色白净。
另有个随从肩上挎着三大葫芦酒,葫芦口塞着红布,看着就沉甸甸的。
“好!好!”
张云羽瞅着那堆东西,忍不住拍了下手,哈哈大笑起来,“刘醒非,你倒是会来事!”
他就怕对方摆架子,或是空着手来——倒不是在乎那点东西,而是怕失了这份对等的痛快。
如今见刘醒非带的礼不轻不重,正好应了这场合,可见是个懂规矩、不矫情的,心里头那点欣赏又多了几分。
刘醒非走进帐,目光扫过地上的酒肉,又看了眼赤着脚、敞着怀的张云羽,嘴角也勾了勾:“你请我喝酒,我总不能空着肚子来蹭饭。这点东西,下酒正好。”
“说得对!”
张云羽往旁边的矮凳上一坐,拍了拍桌子。
“把酒满上,今日——不醉不归!”
帐外的铁锅里,猪肉已经炖得冒出了香气,混着牛油的醇厚和酒香,把这刚从生死场里捞出来的时刻,烘得暖意融融。
一份份份量十足的肉菜,朴实无华,被士兵们一一端上来。大块的肉,在菜盘子上,摆得堆了尖儿。
一坛坛酒摆放在旁边,面盆大的大海碗,在桌上摆了,酒水汩汩倒入酒碗中,在酒碗底下积一些黑色的,小蚂蚁似的酒渣。
有士兵把刘醒非带来的羊,放在了架子上,在下升了火堆,滋滋的烤了起来。
另有一人,用一柄刷子,蘸上大酱,在羊肉外部,一遍遍的涂抹。
时不时,抓一把细盐,糊在羊肉上。
张云羽闻着味儿,忍不住哈哈大笑。
“香,香,实在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