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召重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震得柳枝乱颤,方才凝聚的杀意如潮水般退去,连校场的风都柔和了几分。
他笑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抬手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看向刘醒非的眼神里再无半分敌意,反倒多了些欣赏。
“小子,不错。”
他踱着步子走过来,拍了拍还在地上发愣的黄绍。
“起来吧,输得不冤。”
黄绍这才回过神,捂着胸口站起来,看刘醒非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服气。
黄召重转向刘醒非,语气沉了沉:“你当我真要拦你?春绮那丫头性子烈,寻常人哪护得住她?我黄召重的义女,将来的夫婿若是个没骨头的软蛋,传出去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他顿了顿,指节敲了敲自己的腰侧:“人海茫茫,你能摸到江州来,说明你有势力有心思,能把消息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挖出来;敢单枪匹马来闯黄府,还敢接我儿子的招,说明你有胆子有实力。方才我在旁施压,是看你有没有破局的狠劲——这些,你都做到了。”
刘醒非怔了怔,心里的火气渐渐消了,反倒有些哭笑不得。闹了半天,这虎将竟是在层层考验我?
“老夫没什么好说的了。”
黄召重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下来。
“春绮在后面陪着老夫人说话呢,你自去领人吧。”
旁边的黄绍也笑了,挠了挠头:“刘兄莫怪,家父就是这个脾气,总爱折腾人。”
刘醒非松了口气,连日来的紧绷骤然散去,连带着指尖都有些发麻。
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小月儿,她不知何时已经不怕了,正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黄召重,小声问:“叔叔,这位伯伯不生气了吗?”
黄召重听见这话,脸上难得露出点笑意,从怀里摸出个玉佩递给她:“小丫头,拿着玩。”
跟着引路的仆妇往后院走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穿过几重月洞门,绕过一片荷塘,远远看见葡萄架下坐着两个身影。
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夫人正摇着蒲扇,另一个穿浅绿衣裙的姑娘背对着刘醒非,正伸手去够架上的葡萄,手腕上的银铃轻轻作响。
那背影刘醒非绝不敢忘,已经刻在骨子里了,哪怕隔了千山万水,也绝不会认错。
“孙春绮。”
刘醒非轻声唤了一句。
绿衣姑娘猛地回过头,手里的葡萄“啪嗒”掉在地上。
她怔怔地看着刘醒非,千言万语,化为一抹嫣然之笑。
小月儿从刘醒非的怀里滑下来,迈着小短腿跑过去,仰起脸看着她:“你就是春绮阿姨吗?叔叔说,要带你回家。”
孙春绮蹲下身,一把将小月儿搂进怀里。
刘醒非站在原地,看着阳光下相拥的两人,腰间的腾蛟剑轻轻吟哦,像是在为这场迟来的相聚贺喜。
葡萄架下的风带着清甜的果香,却吹不散孙春绮眼角的泪痕。
她抱着小月儿的手臂微微发颤,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孩子的发顶,那副柔软的模样,让我心头猛地一震。
孙春绮是道庭仙门出身,铁冠道门最年轻的剑仙,当年在仙山论剑时,一剑霜寒十四州,眉眼间只有大道与剑意,何曾有过这般外露的情愫?
她与师门暗中闹翻,视凡尘情爱如敝履,如今却会为重逢掉泪,会温柔地哄着陌生的孩子——这太反常了。
刘醒非望着她鬓边沾着的花瓣,忽然想起踏入这魔兵世界时,天地间弥漫的那股阴邪魔气。
或许是这方天地的浊气,浸染了她超凡的道心,才让她卸下了仙门的清冷,露出了几分凡人的血肉?
“道友。”
孙春绮终于松开小月儿,声音还有些沙哑,她抬手拭去泪痕,眼底却仍有忧色。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你说。”
“我和小丽……李小丽,是一同坠入这世界。”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那天的凶险。
“刚落地就遇上了关山海。”
关山海?
五虎大将之首,传闻中已半只脚踏入武道神话的人物。
我心里一沉。
“他太强了。”
孙春绮握紧了拳,指尖泛白。
“我拔剑的功夫,就被他一掌打飞,经脉险些震断。若不是黄将军恰好路过救下我,恐怕早已……”
她没说下去,转而看向刘醒非。
“关山海抓走了小丽,说她是一个妖孽,他要斩了她,立威示众。”
小月儿似懂非懂地拉着她的衣角:“小丽阿姨会像故事里的英雄一样被救出来吗?”
孙春绮摸了摸她的头,看向刘醒非的目光带着恳求:“我试过救人,但在这里我的力量受到压制,黄将军虽然是五虎之一,但要说对上关山海,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等等。”
刘醒非打断她,眉头紧锁。
“你会为了李小丽求人?”
孙春绮与李小丽素有嫌隙,一个是孤高清傲的剑仙,一个是异端妖邪的虎妖女,以前见面总要斗几句嘴,怎么会为对方冒险?
刘醒非在意李小丽,是因为刘醒非和她之间有不道德的男女关系。
但孙春绮和李小丽之间能有什么?
“你这是——装什么姐妹情深?”
刘醒非忍不住追问。
孙春绮闻言,眼神黯淡下去,轻轻叹了口气:“关山海的目标本是我。他说仙门修士的元神最适合祭旗,是我连累了她。”
她抬眼看向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小丽……她扑过来替我挡了那一下,让我趁机跑的。她说,她烂命一条,换剑仙一命,值了。”
小月儿听得眼睛红红的,攥着小拳头:“小丽阿姨是好人!”
刘醒非心头一震,想起李小丽总是挂在脸上的恬淡笑容,想起自己和她之间的相互扶持,相濡以沫,忽然有些鼻酸。
那看似聪明精灵的女子,竟会做出这般舍命相护的事。
“关山海……”
我
刘醒非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腰间的腾蛟剑像是感应到他的怒意,发出一声尖锐的龙吟,剑鞘上的纹路隐隐发光。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黄召重父子大步走了进来。
黄召重脸上没什么表情,黄绍手里却提着一个包裹,见了我们便将包裹递过来:“这里面是关山海手下校刀手的腰牌,你可以利用于此,试着能不能从关山海那儿把人盗走。”
孙春绮一愣:“黄将军,这……”
“关山海那老匹夫,近年越发跋扈了。”
黄召重哼了一声,看向刘醒非。
“小子,你正常只有两个法子去救人,一是正正规规上前挑战。但那几乎不可能,所以你唯一的法子就是潜进去救人。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刘醒非有些不服气。
“我凭什么不可以正面上门挑战?”
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压在演武场的青石地上。
刘醒非的手按在腰间长剑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廊柱。
那是南方。
关山海所在的方向。
“你要去挑战关山海?”
黄召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寒意。
这位鬓角染霜的老将一脸的失意。
“就凭你这身功夫,也许还行,至于你兵器铠甲,可能也还可以。但是,你的马呢?”
刘醒非猛地转身,眼底翻涌着血丝:“李小丽是我的人!虽然她不算纯正人类,但也依然是我的人,我的人,他凭什么抓?”
“那是关山海。”
黄召重打断他,语气冷得像淬了冰。
“你当他能坐稳天下第一的位置,靠的是五虎大将的名头?”
他抬手,指了指演武场尽头那片空阔的马厩。
“即便是曾经豪勇的张云羽,拥有宝马良驹追风嘶吼兽,他和关山海约斗,结果又如何?不过三十回合,就被关山海逼得落入下风。你真以为张云羽的武功不行吗?”
刘醒非的喉头动了动,没说话。
张云羽的武功,他是亲身体验的。
“是马。”
黄召重的声音压得更低。
“追风嘶吼兽够快了吧?可关山海骑的是赤血红龙。那不是马,是活了百年的精怪。”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刘醒非紧绷的侧脸。
“当年九虎大将在世时,赤血红龙就能驮着他冲垮千人大阵。九虎战死之后,很多人瓜分了他的武器铠甲,但没人收得了赤血红龙。直到最后,它落入到了关山海的手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
刘醒非的声音有些发涩。
“他成了第二个九虎?”
“意思差不多,反正就是说,他能完全驾驭的赤血红龙。”
黄召重冷笑一声。
“你以为五虎里那几位为什么近来都安分了?赵惊鸿的照日玉狮子是宝马,可真跟赤血红龙对上,就像家犬见了猛虎。座骑差了一截,刀还没递出去,对方的枪就已经指到心口了——这不是比武,是送死。”
刘醒非的拳头攥得更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他想起小丽那双总是带着笑的眼睛,又幻想起她被关山海的亲兵拖走时的模样。
那画面像烙铁一样烫在他脑子里。
“那我就眼睁睁看着?”
他低吼道,声音里带着绝望。
“明着去,就是送死。”
黄召重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
“你要讨回她,就得用脑子,不用刀。”
他抬手拍了拍刘醒非的肩膀,掌心的老茧硌得人发疼。
“关山海的软肋不在枪法,不在铠甲,在他那身傲气里。他从不防暗处的鬼,只防明处的刀。”
夜色更浓了,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梆子响得格外清晰。
刘醒非望着将军府方向的灯火,那里的光芒仿佛带着刺,扎得他眼睛生疼。
赤血红龙……他默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能听见那匹神驹踏碎大地的轰鸣。
“暗取……”
他喃喃道,指尖的寒意顺着血脉蔓延到心口。
黄召重看着他眼底的火焰渐渐敛去,化作一点幽微的光,终于松了口气:“赤血红龙再厉害,也有吃草饮水的时候。关山海再强,也有卸甲安睡的时刻。你要做的,不是提着刀去闯辕门,是找到那个时刻。”
刘醒非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松开了按在剑上的手。
晚风吹过演武场,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人的眼。
远处的黄府后宅里,隐约传来丝竹声,软绵得像一场梦,却让他浑身的血都烧了起来。
他知道,黄召重说的是对的。
正面挑战,他连赤血红龙的影子都碰不到,就会被关山海一枪挑落马下。
要回小丽,只能等。
等一个月黑风高的夜,等关山海卸下宝铠,等赤血红龙在马厩里打盹,等那座看似固若金汤的府邸,露出一道转瞬即逝的缝隙。
他转身,朝着与将军府相反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暮色里拉得很长。
长剑的鞘身擦过石阶,发出轻响,像一声压抑的誓言。
南郡的风带着江潮的腥气,卷过刘府后院的窗棂。
刘醒非将最后一块压窗石放稳,转身时,正撞见孙春绮端着药碗进来,碗沿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半边脸。
“小月儿在西厢房收拾好了,”孙春绮把药碗搁在案上,瓷碗与木桌相碰,发出轻响:“她说这院子比洛州的客栈敞亮多了,就是夜里能听见江声,总睡不着。”
刘醒非没接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那张泛黄的宣纸。
纸上墨迹未干,“追风嘶吼兽”五个字被一道粗重的墨痕划得面目全非,旁边“照日玉狮子”却依旧清晰。
他盯着那行字,喉结动了动:“张云羽上个月派人送来的信,你看过了?”
“嗯。”
孙春绮拿起案边的布巾,细细擦拭着他刚带回来的那柄断剑。
“他说他曾经跟关山海交手,追风嘶吼兽刚冲到赤血红龙跟前,就被那畜生的气势压得前蹄发软,好玄是连人带马的摔在当场呢。”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刘醒非。
“所以你划掉了它?”
“马跟人一样,有记性。”
刘醒非拿起狼毫,笔尖在“照日玉狮子”旁点了个墨点,“赵惊鸿的性子柔中带刚,他的马也带着股犟劲。这种马,不会轻易认怂。”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小月儿抱着个布包掀帘进来,脸上还沾着点灰尘:“叔叔,我在库房里找到了这个。”
她把布包往桌上一放,解开系带,里面滚出几个陶罐,标签上写着“蒙汗药”“迷魂散”,字迹都有些褪色了。
“是前院老张头留下的,他说当年走镖时常用。”
刘醒非拿起一个陶罐,拔开塞子闻了闻,眉头皱了皱:“这药对付寻常马还行,赤血红龙是百年精怪,寻常药力镇不住。”
“还是我自己调配一种药吧,怎么说我也是一个降术师,玩毒我是行家。”
孙春绮凑过来道:“赤血红龙太强了,你配的毒药管用吗?”
“用毒之道在于对症下药,不是一味的求大用狠,据我所知,赵惊鸿驻守的云州,正好靠着阴山。那里有一种叫醉龙仙草的东西,马只要吃了这个草,立刻就会睡倒。”
刘醒非的笔尖在“照日玉狮子”上重重一点,墨汁晕开一小团。
“我得去趟云州。一来求他借马,二来求他寻醉龙仙草。”
小月儿忽然“呀”了一声,指着窗外:“那不是老张头吗?他说认识养马的老手,说不定知道怎么找醉龙仙草呢!”
刘醒非抬头望去,只见院门口一个佝偻的身影正牵着马走过。
他放下狼毫,走到窗边时,风正好掀起他的衣袍,露出腰间那柄长剑。
“借马,配药,”他低声自语,目光穿过南郡的屋檐,望向洛阳的方向:“关山海,这次我让你没马可用。”
案上的宣纸上,照日玉狮子的名字旁,又多了两个字:醉龙。
墨迹淋漓,像一滴凝在纸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