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把阿尔杰的草编护额吹得猎猎作响。
他蹲在船头磨那把鲨鱼骨匕首时,脊背弓起的弧度像极了蓄势的弹涂鱼。
十二年前那个跟在父亲身后的黄毛小子,如今已长成村内最年轻的辨潮人。
双目茫然地看着手中由玳瑁龟甲制成的潮汐罗盘,阿尔杰的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年迈的村长将它亲手交到自己手中的画面。
十七岁那年的白露夜,他在雷暴中嗅到异样腥气。
“收网!水下有疯狗浪!”
船队刚撤回避风塘,就见海面窜起十丈高的水龙卷。
老船头盯着被撕成碎片的渔网,往他嘴里塞了片苦参叶。
“从今往后,掌船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不再去回忆这些过去的事情,阿尔杰吐出嘴里咀嚼的甘草,一脸严肃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今天清晨,他同往常一样领着众人完成一系列仪式后便出了海。
本应按照辈传的路线行进,但是就在船队经过一处海面时,竟然遭遇了暗流!
要知道那一块海域阿尔杰已是轻车熟路,就连具体到哪一处能捕多少的鱼他都能计算出来。
但是这突如其来的暗流实属出乎意料,而那暗流的威力更是让船上的所有人汗颜。
起初没人注意那片海面。
蓝得过分平静,像被巫师泼了层油,连浪花都凝成胶状。阿阳的鲨鱼鳔坠子突然爆开,咸腥黏液顺着指缝滴落。
这是气压骤降的凶兆。
下一刻,异样出现了。
海水从靛蓝褪成浑浊的灰白,仿佛有巨兽在深处蜕皮。
浪拍船板的哗响消失了,连海鸥振翅都像裹在棉絮里。
吸附在船底尚未清理的藤壶齐刷刷闭合,寄生蟹更是疯狂撕扯螺肉想逃离甲板。
“收帆!”
阿尔杰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但一切都迟了。
海洋这威严的父亲不会给予祂的子民任何宽容。
在阿尔杰喊出“收帆”的瞬间,那搭乘着邻家三兄弟的渔船“黑贝号”便开始不停打转。
出现在渔船下面的,并非寻常的漩涡,在阿尔杰的眼中,那完全就是整个海面都完全塌陷了下去!
一道自海底出现的裂缝,宛如万米下的巨兽张开了足以吞噬一切的大嘴。
第一息。
船帆被吸成倒圆锥形,桅杆上的祈福贝壳串炸成霰弹,嵌入老二克林瞪大的眼球。
第三息。
船舱里腌海带的陶瓮逐个爆裂,酸液混着血水从裂缝喷涌,在甲板蚀出蜂窝状孔洞。
第五息。
龙骨断裂声像踩碎鲸鱼脊椎,整艘船被拧成麻花状,七百斤重的铁锚如芦苇杆般弯折。
船头铁力木发出牙酸的吱呀声,船尾却像被无形利齿叼住,一寸寸抬离水面。
十息过后,黑贝号彻底消失在海面上,只留下几片未被吞噬的木片。
然而这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接下来是第二艘,第三艘……
由阿尔杰所率领的六艘渔船,其中五艘在瞬间便失去了存在的证据。
只留下阿尔杰一人所在的“珍珠号”。
海水终于露出獠牙。
塌陷处腾起千米高的水雾墙,雾中浮动着半透明触须。
被吞噬的船只残骸在其中忽隐忽现。
断成两截的桅杆插在浪尖,船帆裹着尸首如裹尸布飘荡。
一只手五指仍死死抠着救生筏绳索,小臂以下却只剩森白骨茬。
那堵接天的水雾墙内部,开始浮现出违背几何学的轮廓。
无数根半透明触须并非实体,而是由沸腾的数学公式具象化成的肢体。
每根触须表面都蠕动着不存在规则的符文,当有人妄图捕捉那些符文时,脑浆便会如遭电鳗钻入般抽搐。
在珍珠号众人的注视下,一场更加恐怖的异变出现。
被船帆裹住的尸体突然膨大,胸腔裂开七鳃鳗状的环形口器,脊骨刺破皮肤化作节肢动物的螯肢。
这只新生怪物扯下绳索上的右手骨茬,梳理着自己淌着荧绿粘液的触须头发。
在桅杆断口处增生出珊瑚状肉瘤,木质纹理与血管网络交融,挂着船钟的横桁开始像肠道般蠕动。
锈蚀的铁锚自行扭结成莫比乌斯环,环中央悬浮着一颗覆盖沥青的眼球。
这是阿尔杰这伙普通渔民从未见过的景象。
“不要去看!”
他的内心不断咆哮着,阻止他继续去观看这场并非为他的表演。
在他回过头时,却发现珍珠号上仅存的幸存者,此刻也发生了异变。
他们的皮肤下浮现出鱼泡状的凸起,同时墨绿色的鳞片开始爬满裸露的皮肤。
“不,不!”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臂,上面同样开始不断出现黄豆大的凸起。
而在那凸起之下,似乎有什么正在蠕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束缚。
“砰!”
沉闷的爆炸声促使阿尔杰回过神来,在他面前的,是一具失去头颅的尸体。
刚刚的那一声爆炸声,正是脑袋如同烟花般炸开后的哀鸣。
白色的脑浆和鲜血溅满了阿尔杰全身,还不等他为此感到恐惧,身旁的其余几人如同效仿起了最初之人。
那是一场绚丽的烟火表演,阿尔杰成为了唯一的观赏者。
看着皮肤下愈加膨胀的凸起,以及几乎弥漫全身的鳞片,听着海底不断传来管风琴混着鲸尸腐气的轰鸣。
阿尔杰彻底崩溃了。
他抽出腰间的鲨鱼骨匕首,这是父亲临终前留给自己的遗物。
在不堪重负下,他举起鲨鱼骨匕首朝着自己的双眼刺去。
“噗嗤。”
“噗嗤!”
随着两声闷响,阿尔杰的眼前失去了光明。
然而那来自海底的呼唤依旧不断传入他的脑海。
“啊!”
一阵刺痛过后。
安静了。
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也看不见任何的事物。
只能感受着双目和双耳中不断传出的痛意。
意识开始模糊,阿尔杰扔开手中的匕首,无力地瘫倒在甲板上。
身下是由脑浆鲜血构筑的温床,阿尔杰躺在其中,发出了阵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从最初的无奈与悲伤,渐渐地开始转变。
一抹恐惧再度侵占了他的心灵。
因为明明已经看不见任何事物的他,此刻眼中却再度出现了无比清晰的画面。
雾墙深处隐约浮现一座布满藤壶的巨石城廓,非欧几里得角度的尖塔上,黏附着数百万颗正在孵化的卵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