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桑动身前,言清替他进行了最后一次针灸治疗,帮他化开脑部淤血后恢复记忆。
他这才记起,当年自己是收到父皇病逝的消息,才冒风顶雨想尽快赶回王都。
却在赤练山一带遭遇刺杀。
打斗中他撕开头领面巾,发现正是大哥的幕僚。
被逼退到悬崖边,他带伤跳下,正好落在湍急的河水中。
冲至边城与草原交界地带后,被出来以物换物的葛安和玛雅捡到。
吸收完记忆的青年神色几经变化,盘腿坐在床上久久不语。
收好银针的言清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小脸凝重带着试探唤他:“图桑哥?”
图桑猛然将她拉近怀中,让她亲密感受到肌肤相贴时,自己心脏的有力跳动。
“不管我是何身份,都改变不了清妹在我心里的重要性。”
像承诺,也像保证。
言清僵硬的身体放松,从他怀里退出,咬唇纠结开口:“我还以为……”
图桑跳下床,揉了揉她发顶:“傻丫头,别多想,我永远是你的图桑哥。”
他眼里划过一抹暗色,怕吓着女孩,小心的将膨胀数倍的占有欲藏好。
恢复记忆的他还是从前那般模样,只周身气势愈发深沉。
总揽施粥一事后,图桑一连几日都住在城郊。
除此之外,便是借着神女名头四处行善。
待背后盯梢之人放松警惕,才趁夜摸去大皇子和二皇子府邸,想要调查当年事件的真相。
循着记忆找到小时候跟几个哥哥爬过的狗洞,轻易便摸进了成江住处。
黑暗中的他乌瞳盛着月光,倾泻而出的还有几分野望。
除了找到当初害自己的罪魁祸首,他还要夺回自己应得的东西。
只有成为北幽之主,他才有资格跟清妹并肩而立。
等巡逻队过去,他从屋顶跳来隐进角落。
发现书房亮着灯,他悄然靠近。
还真叫他发现了一件趣事。
明面上属于大皇子党的密宗,竟派了人暗中与成江接头。
夜深人静,三皇子府内灯火通明。
成许这段时间早出晚归,监督神殿建造工程,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兢兢业业。
自言清住进来,反倒从宫宴那夜后,再不曾见他一面。
反倒是成夙、成江二人时不时来串一下门,就是一些大臣也会借各种名义想要拜见她。
有些人甚至还想让女眷来她跟前打感情牌,皆被拒之门外。
见兰因熟睡,言清放缓脚步,从桌上拿走一壶茶和两个瓷杯。
“神女尊上。”戚恒见她出来,连忙行礼。
想要开口关心她为何无眠,又自卑于身份不敢进言。
言清将一瓷杯递到他手上,扬了扬手里的玉壶:“今夜无酒,也可小酌一杯。”
不等男人回应,她率先走向院中长廊,倚坐在栏杆旁,屈起一条腿,侧眸看向廊外河池。
银月、绿水、红廊相映生辉,更衬得美人倾城绝代。
不知不觉走近的戚恒有些看痴了去。
回过神来,他为自己唐突深感罪恶,举杯到唇边才想起其中空无一物。
言清善意笑了笑,举起茶壶:“戚统领可介意茶凉?”
戚恒三步并一步上前,双手捧着杯子。
精致的玉杯在他大掌的衬托下,更显得袖珍。
言清给他倒满后,用自己的杯子与他相碰:“茶凉茶苦,不如人间疾苦。”
她面带惆怅,目露迷惘。
戚恒小口将茶抿入喉间,却只觉比蜜糖还要甘甜。
许是因为对饮之人不凡,这茶也是滋味卓绝。
“神女心善。”
他不会夸人,斟酌半天才想出这么一句。
拘束站在几步之遥处,不敢直视对面人的脸,只低着头用视线小心的珍藏起她被风扬起的衣角。
言清浅笑掠过他的脸,同样回以朴实的赞赏:“戚统领也是良善之辈。”
戚恒倏尔抬头,眸光震颤间,仿佛灵魂有共鸣之处,不自觉相视而笑。
言清状似不经意问起府中可有喜好梅花的女子,将话题引到她现住的梅苑。
“梅苑清新素雅,幽宁香居可是三殿下为心上人所备?”她玩笑般启唇,“若真是这般,倒叫我误打了鸳鸯。”
戚恒回她:“神女不必在意,殿下并无心仪之人。”
他顿了顿,才说,“梅苑本是殿下为怀念芸贵人而设。”
芸贵人是成许素未谋面的亲母。
言清神色微滞,很快恢复正常:“原来如此。”
芸贵人生成许时血崩而亡,母子两人尚未见一眼就阴阳两隔。
饶是这样,也不妨碍成许向曾经的宫人打听生母喜好,特意打造了这梅苑用以怀念。
只是到底是做给皇帝看,彰显他孝心,还是真的睹物思人尚未可知。
但人越是没有的东西,就越是渴望。
自小不曾拥有过父母疼爱的成许,或许在这方面存了一份心也说不定。
对付防备心重的男人,从这方面入手也不是不行。
言清思绪流转,给戚恒续上一杯茶后起身告辞。
戚恒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尾,直到那抹白裙隐匿,他才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连同茶叶一并吞入喉间。
而后将瓷杯放入胸前衣襟里的暗袋中。
☆
神殿的建造已经到了尾声,言清在三皇子府差不多待了三个月。
这段时间她跟成许都互不打扰,偶尔见面也不过打个招呼,倒是戚恒如影随形。
成许此人多疑,上赶着见面,只会叫他揣测用心。
因而言清也没有主动见他,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尽管如此,她每日动态仍都进入男人耳目。
或是通过戚恒,或是通过暗中盯梢的人。
言清只当不知,白日在城中各处坐诊,神女之名传遍皇都。
尤其每每都能准确找到重症人家,将濒死之人从鬼门关救回一事,更是叫人倍感神奇,对她身份坚信不疑。
这些人自然不知,她有御兽之法,能得蛇虫鼠鸟传信。
而上位者也是大为震惊,抬进她住处的赏赐源源不断,皆被她令图桑和兰因派发出去。
如今她在北幽已有很大一批信众,神殿尚未建成,已有信众前来参拜。
巫萨大发雷霆,密宗人人自危。
有白泽之事在前,老皇帝对他余怒未消,而言清名头正盛,紧要关头他也不敢再触霉头。
正值冬季,大雪压城。
此番义诊言清走得急,图桑和兰因有他事在身,她又不喜一堆人跟着,便只带了戚恒一个。
雪路难走,二人被困在半途山神庙中。
戚恒拆了马车做柴,火焰燃起的一瞬,整个庙宇都亮堂起来。
言清裹进狐裘,盘腿坐在篝火旁。
戚恒自责半跪:“卑职没有做好应急防范,连累神女受罪,回府后卑职会自行领罚。”
“戚统领确实有错。”言清板着脸,忽而笑开,“错在不该这般较真。”
戚恒抬头望向她笑颜,炽热的光跳跃在她明丽的面容,也活泛在他心底。
言清的脸蹭了蹭雪绒毛领,眉眼弯弯:“天气多变,非人所能预测,哪能怪得了你。”
“莫非戚统领是觉得,我像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恶人?”
她眼梢微扬,眸中光辉流转,神色愈发生动。
“不敢。”戚恒垂首,仍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
言清忽的面色一变,从袖中护腕拿出银针,射向窗口位置,大喝一声:“谁在那里?”
戚恒迅速追出,只听得寒风呼啸,一串清浅脚印瞬间淹没在鹅毛大雪里。
“不必追了。”言清出声,“许是三殿下不放心,派人暗中保护也说不定。”
她小小埋了根刺。
戚恒面色微变,眸中闪过不解,心也跟着提了提。
不管成许派人跟随是为何意,都是对他这个亲卫的不信任。
或许那并非三殿下的人,他心想。
言清见他站在窗边不动,声音透出些微低落:“戚统领不愿过来同我说话解闷,可是对我有何不满?”
“卑职不敢。”戚恒立刻回到火堆旁,坐在地上腰身也挺得笔直。
跟棵宁折不弯的雪松似的。
言清捡起一根木棍,戳了戳火堆:“他们封我为神女,其实不知我曾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她自顾说起原主的经历,讲到自己快要病死时被兽神选中,她低沉的语气慢慢变得轻快。
戚恒默默倾听,虽没说话,眼里的情绪却随着她的讲述在变。
心疼一闪而逝。
他以为自己身世凄惨,眼前的女孩却比他还苦。
亲眼看见父母和哥哥为保护自己而丧生,小小的她身躯里该藏了多么大的愧疚。
“兽神大人选您为神女,一定是因为您初心不变的善良。”他认真的说。
言清笑看着他:“我也是这么想的。”
清亮的声线里蕴含着几丝骄傲,她漆黑的眼仁,比月光下的雪还亮。
许是她的笑容太有感染力,戚恒嘴角骤然一松。
“那戚统领你呢?”言清眨眨眼,“我可是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
她理直气壮索要对等交换。
戚恒看着她。
女孩趴在膝盖上,小脸半缩在狐裘毛绒领中,雪仙子一样好看。
他沉吟片刻,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娓娓道来。
他的父亲原是朝中二品大员,出了名的刚正不阿敢于直谏。
戚恒幼时随父进宫,机缘巧合撞见大皇子命人欺凌成许,同父亲一般正直的他出口相救。
二人这才有了交集。
他被选为四皇子伴读,入宫机会增多,时不时会对不受宠的成许接济一番。
十四岁那年,其父被告贪污,府中查出赃银。
他从前途无量的二品大员之子,沦为罪臣后裔,被打入罪奴司三年。
幸得成许长跪整夜,以功相换才将他保出。
此后他便留在三皇子府,成了他的得力干将。
摸着脸上的十字疤,戚恒低垂着头,没将这里曾被烙下奴印的事说出。
他已经卑微到骨子里,不想自己在她心中再低落到尘埃。
“戚大人一定是个好人。”言清莞尔,“因为有其父必有其子,戚统领就是很好的人。”
戚恒蓦地抬头,眸中复杂情绪翻涌,最后归为平静。
“可我寻不到替他翻案的证据。”他声音低哑,愧疚快要溢出话语。
言清起身走到他面前,抬起右手轻轻碰触他头顶:“神怜世人,会保佑你心想事成。”
这一刻,戚恒仿佛再一次看到了神明降临。
回到三皇子府,二人皆似将庙中发生的事抛诸脑后,戚恒仍对她毕恭毕敬。
言清让兰因去请之前下过拜帖的官夫人,邀她们来府中参加雪霁宴。
又让戚恒跟图桑,以自己和三皇子的名义,去邀了诸大人。
“小姐,各位夫人快到齐了。”兰因道。
图桑那边也传来了消息。
言清坐到梳妆台前:“今日要素净些。”
任由兰因替自己打扮,她则沉眸思考着戚恒的身世。
成许仅靠那些冷宫仆妇,很难得知皇帝行程,戚恒在这方面的消息却是灵通。
因为他当时乃最受宠的四皇子的伴读。
大概率正是靠着这点,成许才能凭借生母一支发簪,得到在老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
戚恒想要替父申冤,却查不到蛛丝马迹,只怕跟天子有关。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风头太盛,有时候也不是一件好事。
那么成许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他从一个冷宫皇子,到登上皇家玉牒,有了行三排名,当然不可能只靠老皇帝对死了多年的芸贵人的宠爱。
其中关窍,大概也只有皇帝知道。
言清没再深想,粉黛未施,发髻间插了根木簪,便款款走向听雪亭。
大雪初霁,给人间留了片银装素裹美景。
各位官夫人装束雍容华丽,头上珠翠满屏。
“严冬枯景,诸夫人却叫吾见到了春花满庭,美哉妙哉。”
她阻止众人见礼后,与她们在亭中落座。
以丈夫位面论高低,位高者离她近些,其他便站在亭边。
言清与她们论诗论景,一番畅聊拉近了些关系。
有夫人问她为何不饰一物,争抢着要送她些头面首饰。
她幽幽一声轻叹:“吾奉兽神之命,代祂亲临人间,便是想解众生疾苦。”
兰因机灵开口:“各位夫人有所不知,陛下赐下的珠宝,皆被我家小姐换成粮食,捐给了贫困百姓。”
“神女大善。”场上官妇嘴角微颤,发间金钗银簪顿时叫她们尴尬起来。
本是为了表示对神女的尊敬,这才打扮得隆重些,不曾想对比神女的无私,倒显得她们不管百姓疾苦。
此事若是传出,怕是会连累家族名声。
不知有谁带头:“有神女尊上做表率,我等也该紧紧跟随才是。”
言清笑容加深,等的就是这句。
成许听说她将各位大臣和夫人召集府中,未免惹得父皇猜忌,他立刻匆忙赶来。
见到的便是她忽悠诸夫人捐首饰捐钱财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