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司怀鑫刚叨咕完这舅爷舅奶辈儿大,哪成想炕上这个,辈儿才是真大。
他一个没绷住,就笑出了声。
连亚玲更是没想到。
她以为这小孩儿了不地也就跟她同辈儿,她管叫老弟。
哪知道得叫老舅!
“咋地、玲儿?叫不出口奥?”连解放瞧出孩子别扭,也没为难:“不叫就不叫、没事儿!反正你老舅小、还不懂事儿?~”
老舅小,她可不小了。
连亚玲是来借钱的,礼数上可不能差事儿。
“没、那有啥叫不出口嘚~!这不是应该的嘛!”她反应过来,忙弯腰拍了拍巴掌,使出标准逗孩子招数,眉开眼笑地冲着那粑粑孩儿叫了句:
“老舅?晟子老舅?诶呦哟你瞅你咋这么会长嗫?一看就材料,长大指定能当科学家!”
见老舅扑棱着胳膊直蹿哒,连亚玲又改了口:“唷,啥意思?不想当科学家、想当飞行员奥?来,快叫外甥女抱抱来,马上带你起飞……”
赶鸭子上架说完,连亚玲才想起来后悔,生怕老舅会带着那一身黄金真奔她来。
好在老舅见了亲爹,就不屑于再对其他人表达友好,只够着够着找他爸抱。
“嗉嗉、”
待凑近了些,连解放闻着那股子怪味更浓。
他那返潮的眼睛也终于清亮,这才看清那一炕的吉祥物。
他一拍大腿,差点没把自己笑撅过去:“诶呦喂!哈哈哈!敢情是你小子在根据地放地雷啦?!我还当是你妈忘盖酸菜缸了嗫!”
话落,他忙要去烧水洗孩子,还不忘对外甥孙女带来的客人,也就是司怀鑫笑呵呵致歉:
“对不住奥小兄弟儿,刚我搁院门口就听你和玲儿吵吵说什么屎尿屁嘚,还以为你撩扯大鹅蹭上粪了?。
孩子小,他妈也是个不长心嘀,给你弄埋汰了真是对不住,瞧瞧我这待客之道,啥破水平啊这是!哈哈哈!”
司怀鑫心说这不差辈儿了嘛,忙点头哈腰表态:“没事儿舅爷!这都不算事儿,我这也是沾了亚玲儿的光,才获此殊荣到此一游,老舅肯定合计,我能跟您一家认识,不光有缘,还得有粪!”
-
缘粪欢迎仪式告一段落,舅爷舅奶开始张罗饭。
连亚玲紧着说不用麻烦了,随便弄口就行,舅爷舅奶也没降低待客标准。
她本就是闲不住的性子,见实在拦不住,就撸起袖子帮舅奶打下手。
舅爷则返回屋内,坐炕沿跟司怀鑫唠嗑。
“哈哈哈~”
不知俩人唠啥呢,频频发出笑声,连亚玲忍不住抻脖子往屋里瞅。
舅奶见状,心里头咯噔咯噔的。
无关亲戚关系,单就说这孩子咋看咋招人心疼。
这么小就无依无靠,最容易叫人钻空子。
略一思忖,舅奶闲话家常问:“玲儿?这怀鑫也是你们村儿的?看着不像?~”
连亚玲正竖着耳朵听屋里那爷俩唠啥呢,冷不丁被舅奶的语声吓一跳。
主要是心里有点发虚。
“啊不、不是,他是冰城人,到这儿给他大哥大嫂送点儿东西。”
舅奶耳鼻喉同时紧了紧,凭直觉猜到俩人没准儿刚搭咯上。
心里更不踏实了。
“妈呀,那就是你刚来市里就碰上他了呗?完他还这么帮你,那指定是图点儿啥啊……欸欸俩人往这瞅嗫,先不说了,晚上舅奶高低跟你好好唠唠!”
是啊,这司老四三番两次这么向着她、帮着她,究竟是安的什么心呢?
连亚玲心里揣着明白,可眼下,却只想先装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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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未见,连亚玲实在没想到舅爷舅奶会对她如此厚待。
也或许是他们本就是热心肠的人。
这一顿热情款待,从晌午吃到傍晚,大丫二丫都下学了,舅爷还拉着司怀鑫一盅一盅往嘴里掫呢。
待到天黑,司怀鑫喝得歪歪斜斜实在走不了了。
家里丫头多,怕叫人说闲话,舅奶就喊了舅爷在厂子里的俩徒弟,把人整他们宿舍住去了。
这家里家外一忙活,舅奶也就没顾上跟亚玲谈心。
这一宿,舅奶翻来覆去的也没睡好,早起跟舅爷一商量,夫妻俩决定试着先把亚玲留下。
舅奶想出个好主意,就问亚玲愿不愿意帮她带孩子。
“我这有了小晟子以后不一直没上班儿嘛,老不去,厂子里慢慢更新换代就没我啥事儿了,找外人我和你舅爷也不放心,你帮帮舅奶,先帮我带两天试试,行不?”
带孩子?那不成老妈子了?
连亚玲知道舅奶是一片好心,可她志不在此。
尤其倘若留在鹤城的话……
不容分说,该说的话得赶紧说:“成,舅奶,我先帮你带几天,不过我有个姐们儿在省城给我找了份工作,实话实说,我这趟过来是想找你和舅爷借点路费,回头等结了工钱立马还你们,那工作也不等人,我真就只能帮你带几天、舅奶,长期的话,你可能还得另找人。”
当晚舅爷下班回来,手里拎了些罐头、点心啥的。
连亚玲在炕上哄她老舅,听到舅爷跟舅奶说-东西是司怀鑫托他徒弟捎给他的。
舅奶念叨说这孩子太客气了,又问舅爷:“那咋没上家来嗫?”
舅爷:“说是家有事儿,着急回去了。”
舅奶:“回冰城了呗?玲儿说怀鑫家在冰城。”
舅爷:“不道啊,不道,待会儿问问亚玲儿……”
亚玲也不道。
除了知道他是冰城的铁路职工,连亚玲对司怀鑫一无所知。
可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真是太……太没礼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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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亚玲来,舅奶还真就没动回厂子上班儿的心思。
这回去两天,感觉比在家带孩子强多了。
但看出亚玲年纪轻轻的,不乐意长期在这旮沓当保姆,舅爷和舅奶便也没勉强,又托人从舅奶老家找来个跟她自己差不多大的妹子,顶替亚玲当起了正式保姆。
待一切安排妥当,亚玲压下心里没来由的郁闷,决定按原计划出发。
临行前一晚,舅奶塞给她个信封。
连亚玲打开一看,里头竟有十几二十张大团结!!!
这钱新的烫手,连亚玲手指一缩,赶紧颤巍着将信封推回给舅奶,感动又惶恐:
“不行舅奶,一两百太多了,我就想借个路费,这么多钱,我怕、怕还不起。”
舅奶满眼慈爱加心疼:“欸呀不多,你到了冰城也不能马上拿着工资,就算单位给安排住的地儿,头一个月还得吃喝呐,这天儿马上就上冻了,你走的太急,舅奶就不给你张罗厚衣裳了,回头到了冰城自个儿买两身,等你都安顿好了,没准儿我哪天带着大丫二丫,还有小晟子找你玩儿去呐……”
如果说彼时连亚玲初来乍到、到了这陌生的世界,司怀鑫曾带给她的,是善意的微光。
那么舅爷舅奶一家带给她的,就是熊熊燃烧的火炉。
然而生活的重担依旧在肩,她不能指望旁的人给她生火照亮。
必须靠自己寻条出路。
或者说活路也毫不夸张。
如是,连亚玲怀揣着这一丝血脉亲情的关爱,带着对未知的忐忑与期待,毅然踏上了追寻新生活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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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连亚玲扛上舅奶非给她的一床新棉被,由着舅爷送她到了火车站。
买票进站,她在闸口告别时告诉舅爷,钱她只拿了五十,剩下的十几张大团结全压在炕席下头。
除了钱,还有一张欠条。
不等舅爷埋怨她瞎逞强,连亚玲已经脚步轻盈地没入人群。
再回身,只露出手掌朝舅爷大力挥舞,高喊着“放心”……
‘旅客们请注意,前往冰城的火车即将进站……’
连亚玲只在很小的时候跟随父亲坐过一回火车,这次独自一人赶路,她紧张大于激动。
怕找不明白站台、怕裤腰里掖的钱被贼人惦记、怕半道儿想上厕所没人帮忙看行李……
怕这怕那,她唯独没预料到,会上不去车!!
天,这不年不节的,咋这老些人去省城?!
火车没停稳,就一堆人追着跑。
列车员拽着车门把手想下车检票,竟生生叫人群给挤回车厢。
“让我上去!欸……别碰我!臭流氓!”
拥挤间,连亚玲感觉到有人抓了把她的屁股,本就挤不上去,气的她脸红脖子粗。
实在没辙,她溜缝儿瞥见有人从车窗往上递大件行李,就想着她这上不去,多半是被这棉被给拖累了。
听到列车员嚷着说来得及、别挤都别挤。
连亚玲就改了策略,想先把棉被递上去。
剩她个干巴黄毛丫头,应该更好往上挤。
“大哥!能不能先帮我把行李接上去?给你看看!我有票!”
连亚玲找了几个窗口,一眼看中一个在窗边淡定看书的男青年,觉得这知识分子的模样信得过。
“大哥?!大哥!!”
可她喊了好几嗓子,这知识分子都充耳不闻,就在那书中自有黄金屋。
正当她气的想拿石头砸那人解恨之际,就见一个熟悉面孔从过道挤到窗边、正对着知识分子的位置哈下腰来。
司怀鑫探出身子惊喜道:“亚玲儿?!你还没去冰城呐?!快,快把行李先递我!”
他接过棉被,嚷了句“三哥快帮我接着!”这一通忙活。
安顿好行李,见连亚玲还要往车门方向跑,司怀鑫忙又叫住她:“欸!你还跟他们挤啥?手递我!赶紧的!我拽你上来!”
‘嘀~~~’
正犹豫间,就听火车突然拉响汽笛。
连亚玲仰着脸,看着司怀鑫略显焦急的神情,未及伸手,就觉心缝里有根藤蔓往出钻似的,眨眼间便缠上他的牛仔衣。
双手交握那一刻,连亚玲心都快吐出来了。
那另一只手是咋抬起来的,完全记不得。
只知这站台吵吵闹闹,司怀鑫口中溢出的每一个字,钻入她耳中,都异常清晰。
他叫她握紧,叫她踩着车厢使劲。
又数着123,她一蹬,他一扥,两人同时双向使力,眨眼间,连亚玲就被拽进拥挤的车厢里。
紧接着,她感觉脚刚沾地,身子就随惯性一飘,本就没站稳,顺势便跌进司怀鑫怀里。
“你瞅,要不是遇见我,你都赶不上这趟车~!”司怀鑫轻轻揽着她,开心地说。
火车开了,连亚玲身子跟着走,心呢?
好像落在了夕阳里。
她满头大汗,慌忙起身囫撸着头发,没头脑地反驳了句:“你才丑呢!我就是、就是被他们挤的。”
司怀鑫挑挑眉,慢半拍才整明白她把话听歪了。
手心一空,方才察觉自己刚撒开人家的手。
也或许是……
“老四。你来我这儿挤挤,叫姑娘自己坐。”
是三哥的提醒,阻止了司怀鑫继续或许。
他忙起身张罗介绍:
“亚玲儿,这是我三哥,司怀民。哥,这就是、我跟你提的,我前几天在鹤城火车站救那孩子。”
三哥放下书,稳当起身,朝连亚玲礼貌一点头。
又换回严肃的眼神催司怀鑫麻溜儿过来,同时无声问:‘你管这叫孩子?’
司怀鑫挠挠脑瓜子,三哥的话不敢不听。
但他挪出去之后,客客气气跟邻座几人商量,让一大姐换到了亚玲身边。
很快,三人都踏实坐稳。
见三哥完全没有跟他闲聊的意思,很快钻回书里。
正合司怀鑫的意,他就开始跟亚玲唠嗑。
他叨咕着车上人忒多,刚上厕所差点没回来。
又说他们是从黑河上的车,不然有票都没座儿之类。
见亚玲不怎么搭茬儿,只满眼疑惑地盯着他,甚至有些质问的意思。
当着三哥不方便细说,司怀鑫就鼓鼓秋秋从三哥的公文包里-偷出张报纸和铅笔,尝试给亚玲传纸条。
【那天我三哥去你舅爷的厂子修机器,把我给dēi了,这些天就押犯人似的押着我,才一直没去找你】
除了文字,他还画了个孙猴子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小画儿。
连亚玲看着实在有趣,忍不住嘴角翘起。
心里的藤蔓瞬间舒展,连亚玲眼珠一转,将那一小块报纸折成个小蛤蟆。
再抬眼,眸中已无半丝不快。
虽没正眼看司怀鑫,却指尖一敲,派那小蛤蟆直奔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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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硬座坐的,司怀鑫屁股都快开花儿了。
可下了火车他也没着急回家歇着,而是再次发挥热心肠,帮亚玲找到了她的好姐们儿——孙海燕。
当然,这次不是他自己帮的,三哥跟着他一块儿,将亚玲送到姐们儿住的小院儿,就立即把他押走了。
整得他连给亚玲留个地址的空当儿都没有。
不过没事儿,等三哥上班去,他将重获自由。
亚玲这边倒没想那么多,她见到姐妹的心情-比看见舅爷舅奶还要激动,而且更方便宣泄。
姐妹俩见了面就紧紧抱在一起。
海燕见这好妹妹瘦成这样,心疼地哭出大鼻涕泡:“诶呦我的玲儿诶,你说你家小时候那么有子儿,咋几年不见就这样了嗫,我婶子人那么好,咋就走这么早?,老天爷诶,你咋这么不开眼欸……”
哭够了嚎够了,连亚玲才顾上观察海燕姐这一身装扮。
讲真,刚见面时,她差点没认出来。
因为孙海燕变化很大,倒不是变漂亮了,就是那种气场,比从前在村里的时候张扬许多。
她不自觉地由下至上,打量着海燕姐的墩跟小皮鞋、喇叭牛仔裤、收腰毛呢夹克……忽觉这样的装扮,好像更适合站在司怀鑫身边。
见好妹妹打量自己穿着,孙海燕抹了抹眼泪,一秒变嘚瑟。
她推着自己的卷发,开心问:“咋样,我现在是不大变样儿了?再看我这发型,快来点评点评。”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连亚玲轻笑着,酸了一句:“呵,有点儿……显老。”
“啧!土老帽儿啊你!”孙海燕也不计较,仍沉浸在故友重逢的喜悦里。
她正好还没吃早饭呢,帮亚玲安顿好行李,就拉着她去国营饭店下了顿馆子。
吃过饭又带她去买衣服,买完衣服买床单拖鞋乱七八糟的,最后还带她去大众浴池洗了个澡。
这一通折腾整得连亚玲又羞又臊,主要是心里有点没底。
“海燕姐,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呀?感觉也……太发达了吧?”
氤氲热气中,孙海燕递了罐东西给她,卖了个关子:“晚上带你去我对象的大本营看看你就知道了,给,拿这个洗头,使劲挖,洗完头发老香了,海鸥牌儿的,以后你就放心跟姐混,姐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洗发膏雪花膏可劲儿嚯嚯,都不带心疼的!”
听她这么一说,连亚玲心里更没底了。
晚上跟着去所谓大本营的路上,真是时刻准备大喊救命,生怕姐姐把她卖进窑子里。
结果到了那大院子一瞧,才发现这‘团伙儿’好像是个戏班子。
里头的人有翻跟头的,有顶瓦罐的,五花八门干啥的都有。
这年月干戏子不再怕被批斗,要是真能挣着钱,她还真就想照量照量,报个幕、唱唱歌都行。
再不济帮着管理服装道具,只要能给她个出路就行。
正当连亚玲想问,她能干点啥之际。
就见海燕姐嚷着让舞台上一人丢给她一把长枪,一亮身板,高声喝道:
“亚玲儿!看好喽,姐姐我给你表演个钢枪刺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