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惜。”[九玄]站在绛云子面前。“真可惜,像你这样的情道天才,怎么就入了无情道呢?如果你活到本座的年岁,不,如果你有本座一半的年纪,本座都打不过你。”
“但你是人,人类的寿术只有短短几十年。而本座……已经活了五百四十六年。”
“如果戾女在,也许还能和本座争锋。但本座略施小计,她的小情儿就患得患失,用无数机关把她消磨了。这就是你们人类。你们轻易陷入爱的沼泽之中。”
他一脚踩在绛云子身上,把能写龙章凤彩的手轻易碾碎。
“人类都有欲望,无情小子,你真的……没动过心吗?”
在心魔的震动之中,绛云子突然想起那年七月,在村人家中尝朱樱,煎翠茶。
茶泡六度,她指按五弦。对镜将粉黛描画。
他以为,她是要嫁与他的。
可是后来呀,挚友蒲扇子告诉他,他要回去做皇帝了。
《一觉醒来,兄弟成王》。
《苟富贵,勿相害》。
蒲扇子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问他要不要试试重振[西洲]。
断俗缘,忘相思,众叛亲离,举世骂名。
道不道,王不王,人不人,诡不诡。
“混蛋,你骗我,你不是平民!”还没入道的阿云天不怕地不怕,像往常那样,照着他的脸来了一拳。
新皇的脸被揍歪,听到少年崩溃的哭喊:“为什么是我?!”
蒲扇子坐在他的旁边,没有言语。但阿云知道,过了今天,他离开的时候就不再是蒲扇子,而是周易,是大离太子。
换三年前的阿云,肯定不会同意。可这三年,这个该死的蒲扇子,突兀地闯入了他的生活。给他讲一个个游历四方的故事,讲南征北战,讲武帝定诡,讲厘山的抱负。
天下已入心。
他就是算定了,他不可能放下。
乡野少年虽然有天赋,但还是轻易被帝王掌控了。
阿云问:“都是假的吗?”
鲜衣怒马,少年春风。满堂花醉,美酒新丰。
我的挚友,难道你从来都没想过与我相交,从开始到结束,一切都是你刻意设计的吗?
“蒲扇子”摇摇头:“不是。”
阿云没看他。他想看到他的神情,又不敢看到他的神情,既怕看到那种真切的悲伤,又怕这些全都是上层人玩弄他们的把戏。
拜托,他们是皇城人。他们有测量天赋的[何以识],有各种各样的诡器,怎么可能检测不出哪个是最好的、修无情道的苗子,哪个是破局关键点?
那一天,他否定了从前,销毁了以后。可阿云恨不起来。他知道,只这一句“不是”,他就得信他的兄弟。
他扯扯嘴角,最后只能说出一句:“能不能……不牵扯蓼儿……”
“不……”
新皇话还没出口,绛云子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捏拳又放开几次,想像以前那样,把蒲扇子打得直喊大哥。但这一次,他却松开手,五指狠狠插进泥土里,然后跪下了。
“求您了。殿下。”
蒲扇子(新皇)那会儿不玩玉珠,玩镜子。他手心里一直有一面镜子,被他当宝贝护着,反复摸索,时刻摩挲。看着曾经的挚友跪在身下,他心神巨震,一个不留神,手松开了。
镜子要掉。
他一面又想抢救镜子,一面又想扶阿云。可当他伸出手的时候,阿云站了起来,镜子也摔碎了。
“殿下。求您了。”
阿云再次跪下,重重叩首。像是他们每一次面对狠毒的官老爷那样叩首。他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头一下子撞到了碎镜片上。白云沾了血,镜子也沾了血。
“蒲扇子”伸出手,可白云握不住,镜子隔着一层。
“我……孤一定。”
新皇食言了。
他总是食言。嗯,可能皇帝都这样吧。他让自己的发妻相信自己,可是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浓烈的爱意被完全消耗,直到油尽灯枯。
对爱人,对挚友,对百姓。直到没有人再相信什么“蒲扇子”。
童谣现在唱的都是:“蒲扇子,蒲扇子,扑闪翅膀变蛾子。”
“蛾子飞,蛾子飞,万诡迟早抱宫闺。”
殷蓼入宫的那天,绛云子翻墙入宫,把新皇暴揍一顿。天杀的,这家伙居然笑得很开心。
……
回忆一闪而过,绛云子眼前一晃,分明看到四面乌云聚拢而来,惩戒他利用情劫,泄露天机。他几次挽留回不去的光阴,不过是画地为牢,苦海不得回身,望断天涯。
[九玄仙君]还在说着什么。整个[西洲]成了一张嘴,说着什么情啊,爱呀的,吞吐着欲望,亲吻着沉沦。
爱是最好的止痛药,在亲吻的一瞬间,人类会闭上眼睛,关闭耳朵,放弃疑问。
哪怕是和不喜欢的人。
行宫。绛云子心心念念的青梅和挚友,正在亲吻。
殷贵妃闭上眼,却被新皇撬开唇齿。手心被抓住,一笔一划,是“师”。
国师,国师在看。
不是国师就是太师,不是国师还有国相。[西洲]异状,这些老狐狸已经把眼光打量到了新皇身上。
“陛下,妾身给你唱首曲子吧。”
来自[西洲]的少女,烟视媚行,妖妖乔乔,勾得君王不早朝。她足尖一点,缓缓亮嗓,声声清亮:
“七月朱樱挂林。时令催节紧。
四季是燕儿有信期。
六度翠色煎里。取来芽尖漱洗。
五味甘苦此杯一盏饮。
五弦指尖牵引。粉黛为君描起……”
“陛下!”
一声惊呼,小调断,珠帘拉。红烛摇晃,白日宣淫。
“有爱妃在,六宫颜色都黯淡。”
双手交握,西洲曲变了调。
新皇听过原曲。
“七月朱樱挂林。时令催节紧。
四季是燕儿有信期(燕儿何时归来赴信期)。
“六度翠色煎里。取来芽尖漱洗。
五味甘苦此杯一盏饮。
(却失五味甘苦不能品)。
五弦指尖牵引。粉黛为君描起。
(粉黛为谁描起)。
六宫颜色黯淡了痕迹(六宫颜色,此身不由己)。”
耳边传来欢快到濒死的小调,与记忆里悲伤痛苦的小调交织在一起。
可他们在[西洲]。[西洲]没有痛苦,只有无上的肉体的快乐。
殷蓼可以放肆地流泪,可以骂新皇不做人,白天让她干活,晚上还让她干活。
可新皇不行。
皇帝在床上也是不能流泪的。
滚动之间,或许是动作挣扎的幅度太大了。新皇常年把握的那一对玉珠滚落到边缘。
殷贵妃脚趾勾起。
玉珠碎。
碎裂的声音传来,新皇浑身一颤,整个人动作得更加激烈。拥抱痛苦,蒙蔽痛苦,在无尽的欲望之中沉沦,这就是[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