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吴雨桐是怎么了,感觉好像是有人跟她抢这个小家伙一样。不过也正常,毕竟是单亲妈妈,还这么年轻,有警惕心挺好的。
我拖着发沉的脚步从吴雨桐家回来,楼道里潮乎乎的霉味混着邻居家炒辣椒的呛香,像一张湿棉被闷在头上。钥匙刚插进门锁,肚子就咕噜一声,像是提醒我该吃午饭了。我甩掉鞋子,脱掉袜子,连拖鞋都没顾得上穿,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径直冲向厨房。
烧了一壶开水,水壶在煤气灶上“呜呜”地尖叫,我撕开两袋红烧牛肉面的包装,塑料膜发出清脆的“哗啦”声,像临时拉起的警报——我知道这不算午饭,只能算续命。
面饼落进搪瓷缸,沸水一浇,卷曲的面条瞬间舒展,油包、粉包、蔬菜包依次挤入,酱色在热气里迅速洇开。我端着缸子窝进沙发,手机支架卡在泡面盒边缘,短视频里夸张的笑声和罐头音效立刻填满了空荡的客厅。正午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漏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一道金色的栅栏,我赤脚踩在光斑里,脚趾无意识地抠着地毯的流苏。屏幕里有人挑战十秒喝完超大杯可乐,我跟着咧了下嘴,却尝到泡面汤里防腐剂残留的金属味。
“咚咚咚——”敲门声来得突兀,像谁用指节直接敲在我太阳穴上。我差点打翻面汤,烫得缩了缩手指。
“来了!”我扯着嗓子喊,声音在空房间里撞出回音。手机滑到沙发缝里,我手忙脚乱去捞,膝盖撞翻茶几上的空可乐罐,罐子滚到墙角,“当啷”一声停住。
门把手上还沾着我回来时没擦干的水珠,金属的凉意顺着掌心爬上来。门一开,知夏姐站在光里,米色羽绒服的腰带被风掀起一角,发梢沾着细小的水珠,像撒了一把碎钻。
“知夏姐?你怎么来了?”我下意识用身体挡住客厅里的狼藉,脚趾在裤脚后面蜷了蜷。
“不是说好带你去打针的嘛?”她微微歪头,声音像浸了蜂蜜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尾音。视线掠过我肩膀,落在餐桌上那缸还在冒热气的泡面上,眉头立刻拧成个小小的“川”字。
“我还没吃完饭呢,你进来坐会吧。”我侧身让开路,脚趾无意识地蹭着门框,把一块翘起的木漆刮得沙沙响。
知夏姐的短靴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心尖上。
“你中午就吃泡面啊。”她没回头,手指拨弄着药袋的提手,铂金戒指在灯下闪了一下。
“啊。”我挠了挠后脑勺,“今天上午有点儿事情忙活了一阵儿,中午就对付一口。”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黏在喉咙里。
她突然转身,风衣下摆扫过餐桌边缘,带起一阵带着雪味的风。
“你哪有什么忙的,”她向前一步,高跟鞋尖抵着我的拖鞋,“是不是没钱了?”食指直接戳在我胸口,隔着t恤能感觉到她指甲修剪圆润的弧度,“你倒是跟姐说呀。”说着已经掏出手机,拇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像一阵急雨敲在屋檐。
“我现在给你转两千块钱,你先用着。”手机“叮”地一声提示音,像平地炸开的鞭炮。她顿了顿,又补一句,“一会儿我给你卡里打两万块钱。”声音轻下来,却像把钝刀子,把我所有逞强的话都剖开了晾在太阳底下。
“我真的是……”我张了张嘴,泡面味突然涌上来,酸得牙根发麻。
话没说完,手腕就被她攥住了。
“你别吃泡面了,”她拉着我往门外走,风衣腰带缠住我的手腕,像条柔软的绳索,“我带你出去吃。”
我也没想到知夏姐有这么大力气,我好不容易制止住了她,“等会儿姐,你起码让我穿上袜子和鞋吧,我也不能光脚出去吧?”
知夏姐低头看了看我裸露的玉足,说道:“不好意思,是我着急了。”
穿戴完毕,知夏姐又一把薅住了我,好像怕我跑了一样。
门“咔哒”一声关上时,我回头看了眼茶几。那缸泡面还在冒热气,油花在表面结成一层薄薄的膜……
楼道里的声控灯一层一层亮起,又一层一层熄灭。知夏姐走在前面,米色羽绒服擦过斑驳的墙皮,簌簌落下一点白灰。她步子很急,短靴跟儿在水泥台阶上敲出清脆的笃笃声,像倒计时。我踩着她的节奏,隔着两级台阶,能听见她细细的呼吸——短促、克制,带着没完全藏住的焦躁。
“打了两天动员剂了,你有什么不适的反应没有?”知夏姐没有停下步伐。
“说实话,没什么感觉。”我吹牛博弈的说道,我一点儿感觉没有是不可能的。
“说实话。”知夏姐停下来步伐,看着我说道。
“其实今天真没那么难受。”我想缓和气氛,声音却撞在楼梯井里,惊起一阵空洞的回声,“比起第一次打动员剂,骨头就像被蚂蚁啃……现在顶多算有人拿小锤子敲膝盖。”
她没回头,只是把手往后伸。那手在冷风里冻得发白,掌心却烫。我握住,被她猛地一拽,差点撞上她后背。
“别逞强。”她终于开口,嗓音像绷到极致的弦,“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管着你了,你要是连我都隐瞒,那你哪天要是噶了,都没人知道。”
我张了张嘴,还是把辩解咽了回去。楼梯转角处堆着邻居家的酸菜缸,盖子没扣严,酸腐味混着楼道里的潮腥,直往鼻腔里钻。我胃里一阵翻涌——不知是泡面的防腐剂,还是动员剂常见的恶心副作用。
出了单元门,雪粒子被风卷着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知夏姐的车停在花坛边,车灯没关,暖黄的光束里能看见雪尘飞舞。她拉开副驾车门,把我塞进去,安全带“咔哒”扣上的声音和记忆里骨髓穿刺的金属器械莫名重叠。
她打着方向盘,侧脸被仪表盘映出冷白的轮廓:“先带你去吃点儿东西吧,打动员剂你可不能天天吃泡面。”
车窗外,行道树的枯枝把天空切割成凌乱的碎片。
我透过车窗看着天空上的朵朵白云,它们看似自由自在,实则也会收到束缚。
几朵小云被风吹在一起,又突然被风吹散,我创造了你,又把你夺走,好像是很“合情合理。”
“想什么?”知夏姐突然问。她右手离开换挡杆,覆在我左手手背上。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指尖冰凉,正无意识地抠着膝盖上牛仔裤磨出的线头。
“在想……”我顿了顿,“待会儿采血的时候,护士会不会又扎我三次才找到血管。”
她轻轻“啧”了一声,却收紧了手指。车载空调吹出的暖风混着她身上的橙花香水味,烘得我眼眶发酸。
粥铺开在医院对面,老板娘见我们进门,直接端来两碗山药排骨粥。乳白的粥面上浮着翠绿的葱花,热气一熏,眼睛前立即升起了白雾。
“多吃点。”知夏姐把她碗里的排骨拨给我,“采集前要抽那么多血,你现在不攒着点,到时候又低血压。”
我咬了一口排骨,软骨在齿间碎裂的声音异常清晰。店里暖气太足,羽绒服拉链没拉,雪水顺着领子化开,在锁骨处积成冰凉的一汪。
吃完饭,知夏姐把我带到医院去了。
等待区电视里在播健康宣教片,画面里穿粉色制服的护士笑容标准。正看的出神,忽然感觉有人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转头,知夏姐递过来一颗柠檬糖,包装纸沙沙作响。
“含着,别低血糖了。”她说,“虽然刚吃过饭,但不知道我不在的日子里你是怎么对付自己的。”
我剥开糖纸,把酸涩的糖块压在舌下。柠檬的清香漫开来时,广播里正好叫到我的名字。
“走吧。”
这次是正经的排队,所以我来到了采集室,在门关上之前,我回头看了眼。知夏姐站在玻璃窗外,米色羽绒服被走廊的穿堂风吹得鼓起,像一面小小的、倔强的帆。
针头刺入血管的刺痛传来时,我轻轻呼了口气。
窗外又开始飘雪,大片大片的雪花撞在玻璃上,像无数无声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