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日,辽东前屯卫东边的官道上行人密布,车马相拥,大批拖家带口的百姓正向北行进,相熟的人群不断打着招呼,偶尔有欢声笑语传来,似乎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骑在马上的韩林,看着眼前的这一帧景象,一时间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天启七年时,刚刚打完宁锦之战,他便是沿着这条路进京面圣,也正是在这附近捡到了苏雪见,这一晃,便是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
彼时,兵灾刚过,前屯又逢大火,活不下去的辽民们纷纷入关,如今却反了过来,百姓纷纷出关寻找生计活路,不仅仅是辽民,其中还夹杂着顺天、永平、山东一带的口音,这让他的心中十分感慨。
如若以习俗来说,破五不宜婚嫁、出行、搬家,然而这些规矩在生计面前已经不足为道了。
出了关门以后,没有了高大的城墙和谯楼阻挡,眼前一片豁然开朗,连心胸都开阔了许多。
这个年,说实话韩林过得是最自在的一年,在赵率教的帅府当中,忙碌了一年的韩林,终于不用再去处理那些让人焦头烂额的公文,整日不是吃便是睡,偶尔与金士麟一道去市井当中逛逛,买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吃一点街边的小食,也算找回了那一丝久违的烟火气。
躺平,就是舒坦呐!
不过,这种自在的日子可不多了,韩林已经和金士麟做好了打算,在去觉华岛上祭拜一下金士麟的父兄以后,就要返回乐亭,过了正月,永平府一州四县的大演武就要开始。
文官有京察和外察之说,武官也有五年一次的军政考选,边军更会被朝廷所派遣的重臣视阅边关。
按照惯例来说,今年要举行京察,明年才会做军政考选。
但刚刚继承大统的少年天子崇祯刚强易燥,而且四处都在上表索要银款,崇祯便下令将军政考选和京察同年进行,从文武两个方向双管齐下,以达成节流的目的。
这一次的考核评定,势必会摆在督师袁崇焕和皇帝崇祯的案头,因此韩林也不得不重视,毕竟他好不容易练起来的兵,要是进入到裁汰的名单,那他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因此这件事他不能假他人之手,必须要亲自带队去府治卢龙,在那之前,还有人员遴选,事前操演等事要做,此外过年期间也有很多事务停摆下来,也要等着他来签批,或者拿章程。
而一起出关的,不仅是他和金士麟,还多了两个人 —— 孙承宗的次子孙鉁和原首席幕友鹿善继。
他们要去宁远拜会袁崇焕,刚好与韩林两个人顺路,便一同从关门当中出来。
当年随着孙承宗督师辽东,鹿善继对于这条路也十分熟识,路过一辆骡车时,鹿善继微微打量了一下,前面一个青壮驾着车,后面的车面的车斗里三四个老幼妇孺正裹着棉被,坐在锅碗瓢盆当中,感觉到了鹿善继的目光,车上的几个人也对鹿善继颔首而笑。
对这几人抱了抱拳以后,鹿善继转头对众人道:“天启年中,老夫随着孙老在关四年,其时建虏掠地千里,人情汹汹,兵民商匠,往来无不张皇。今故地重游,但见展颜喜色,不知是福是祸也。”
在韩林右侧的孙鉁听完后,笑道:“伯顺(鹿善继字),何出此言?生民脸上欢笑,岂不证明心中有所盼?该是大好事才对,何来祸言?”
鹿善继只是摇头笑而不语,怪不得孙老要让孙鉁来找他,孙鉁虽然是举人,但侍奉孙老,久居乡间,这见识还是浅薄了一些。
孙承宗共有七子,除长子孙铨选贡山东高苑县以外,其余几个儿子都陪伴左右,孙鉁虽中乡试,但也一直未出仕,协助孙承宗管理宗族之事。
自天启五年因为柳河之败去职以后,先帝师孙承宗赋闲在家已有三年多的时间,即便魏忠贤和客氏伏诛以后,孙承宗也未能起复,而这背后都是因为与之有隙的王在晋,屡屡阻挠。
王在晋与孙承宗的恩怨包含方方面面,一是王在晋与孙承宗在辽东的理念不同,王在晋的 “抚虏、堵隘,弃关外地,尽撤关门” 的消极防御法被孙承宗驳斥为:“尽撤藩篱,将致关门撼动,京畿临奴”。
而王在晋对于孙承宗的 “修城筑堡” 的做法,则认为其 “虚耗国力、轻进贪功”。
而在战略上的不合以外,更主要的原因则是党争,王在晋是阉党的骨干,孙承宗是东林的旗帜,两人可以说是针尖对麦芒。
虽然阉党倒台,但崇祯认为王在晋是个 “地方能臣”,而且在阉党肆虐之际,他远离中枢在南京地方任职,因此觉得王在晋和阉党的关系并不那么牢固而留了下来,甚至调回了京师任兵部尚书。
大权在握的王在晋,对于孙承宗十分忌惮,因此又在去年九月,联合南京兵科给事中钱允鲸,再借柳河之败的罪将马世龙误国、以及三十万两赏赐去向不明做说,剑锋直指孙承宗。
孙承宗自然不肯坐以待毙,而且被王在晋接连的打压搞得不胜其烦,这才有了复起之意,于是便派了次子孙鉁去联络在定兴的鹿善继,一同为他起复奔走,打好前站。
两个人最先到了赵率教那里,面对当年有赠车驾、保举荐的孙承宗,赵率教自无不允,表示将会上书为马世龙抗辩。
赵率教的态度其实是意料当中的事情,孙鉁和鹿善继最主要的目标,其实是和孙承宗关系还不错,如今又大权在握并且与王在晋同样有怨的袁崇焕。
只要袁崇焕上书为马世龙辩解,就能洗脱孙承宗的嫌疑。等袁崇焕作为起复的 “首倡者” 以后,届时孙承宗的门生故旧也连番上书,起复之事便十拿九稳了。
这便是鹿善继的打算。
在听到孙鉁的话以后,鹿善继十分庆幸,好在是自己来了,如果要是让孙鉁自己前来,以他浅显的见识,怕要坏事。
“晚辈倒是大概知道鹿先生所忧何事。”
鹿善继挑了挑眉毛,看向了身边的韩林,笑道:“那韩小友不妨说来听听,老夫所忧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