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二嫂慢慢开口,语气坚定。
“说句得罪人的话,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我们这些人本来早就该死的了,是主上给了我们活命的机会。”
“不说别的,姊妹们,你们以前哪家会想到有一天能吃饱饭?娃儿还能有机会识字?就连衣服,都是主上主母发放,肉主上主母都舍不得吃,都要随时计算着分给我们。”
“我们的命在外面不值钱,只有到了主上这里才值钱。以前我们只是牲口,现在我们才是人。既然做人了,我就要做点人做的事情,等三娃回来,我让他把家里的粮食送回去,奖赏我也不要了,有些事情,我们要分轻重。”
一众妇人听闻面色不一,久久无人开口说话。
妇人见此也不再言语,她知道,她们的情况与自己不一样。
自己在这个家里能当家做主,而她们家里还有公婆与丈夫。
她也不想强求别人,她只想做好自己,有些事,强求来的就会变质了。
今天的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在村子上头。
西头那间草屋里,油灯芯子噼啪爆了个火星,将汉子黝黑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他爹,你是咋个想呢?”
妇人小心翼翼的问出口,眼神有些闪躲。
汉子不语,只是攥着旱烟杆的手背上青筋突突跳,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映着墙角堆着的半袋精米。
那是上个月分下来给他们过年的,他这辈还没见过精米,那精米白花花的还掺着几粒红米,他们没有舍得吃,婆娘总说要留着给二虎回来熬粥。
汉子沉思良久,还是点了点头。
“我也同意,做人不能忘本。虽然主上没有告诉我们太多呢事情,不过我们是咋个过来呢我们自己清楚,主上拿我们当人,我们也不能做畜生。”
汉子猛吸一口烟,烟袋锅子红得发亮,“还有之前分的那匹蓝布,你裁了半截给我做褂子,剩下的也打包,家中也不缺衣裳了。”
妇人闻言微微一愣,语气中有一丝不舍。
“他爹,那布是主母特意说给你做冬衣的,你去年那件补丁都摞补丁了……”
“补丁摞补丁又不是不能穿,以前光着屁股不也过得下去。”
汉子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溅在地上。
“主上连小主人的足月宴都不办了,想来怕是粮食有些紧张了。我们能有现在的日子,不是靠老天爷赏饭,是主上对我们好,当我们是人。也是主母请了先生,咱们家三虎才能背出‘人之初’这些东西。”
妇人不语,只是想起去年前刚逃到靖远县的场景景。
那时候一家人是夜里偷偷啃着树皮赶路,男人的腿被当兵摸砍了一刀,到了石头村已经化脓生蛆,是主上派来的医官背着药箱,在村里守了三天三夜,才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她喉咙发紧,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明天一早就去捆。”
天蒙蒙亮时,东头的鸡刚叫头遍,汉子已经背着半袋米、一卷布站在院门口了。
雪水打湿了他的裤脚,鞋底子沾着积雪,他回头看了眼木屋,妇人正扒着门框望他,眼圈红红的。
“不要跟旁人说,各家有各家的主意。”
他瓮声瓮气丢下这句话,转身往村子中心的粮仓走。
他刚到粮仓不远处,便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他走近一看,却是另外一家的男人,男人背上还背着一个袋子。
那人见他咧嘴露出两排黄牙笑道:“我就晓得你会来。”
汉子凑近了拍了拍男子肩膀上的袋子,袋子还冒着淡淡的麦香。
“你家存粮本就不多,咋还拿那么多出来?”
“反正口粮是够呢了,这些都是之前的奖赏和抚恤,拿给主上,有更大的用处。“
两人正说着话,西边又走来个佝偻的身影。
二人一看却是张老栓,他肩膀上也扛着一个麻袋,走一步喘三喘,似乎是腰都要断了。
二人手中都有粮食,也不敢将东西放在地上,只好就这样站着等他到来。
待三人走到一起,张老拴拍了拍自己的腰喘息气。
“我、我家只有这些腊肉了……”老人掀开麻袋口,里面是黑黢黢的两条猪肉,约摸有个五六斤。
“去年就熏着的了,本想留着过冬,可、可比起主上给我们的,这点算啥……”
他们知道张老栓的底细,老头儿子死在靖远县,婆娘与儿媳也早死了,现在就剩孙女与孙子陪着他。
日头爬到竹篱笆顶上时,粮仓门口来了数十人,这已经是每家每户都来了,大家也都认识,各自说着话。
汉子看到此处也露着个大牙笑得欢实。
他上前拍了拍二嫂家的四娃子,眼中满是欣赏。
村子的村长是老周头,同时他也负责管理粮仓。
老周头背着手站在台阶上,看着底下这些人,眼眶子直发热。
这个粮仓每个村子都有,每次分粮食都是村子派人前去定军山运回,随后便会将粮食放在粮库,最后再由他们来实际分配。
他年纪大了,体验过许多不为道也的生活。
他见过最苦的时候,有人拿着棉袄换半瓢糠,有人为了抢一口野菜打得头破血流。现在这些人,把自己家里最金贵的东西往外拿,眼睛都不眨一下。
“都记上账,”老周头声音有点哑。
“记啥账啊。”
一个男人把袋子往粮堆上一放,:“主上给咱的活命恩,这辈子都还不清,还差这点东西?”
人群里有人附和,也有一个人低头抠着手指头。
西头刘三家的婆娘站在后面,脚边放着个空篮子,篮子底还沾着点白面。
她家男人昨天夜里答应了,嘱咐她把白面送回去,只留下口粮。
今天早上男人便出去砍柴去了,她本想把那点白面带来,可被婆婆一把拽住了。
“你疯了?”
婆婆拄着拐杖往地上戳,:“那点面是留着给你男人做干粮的,他天天都要去后山砍柴!主上有的是粮,还差咱们这点?”
她被婆婆骂得缩在门后,听着外面传来的脚步声,心里像被猫爪挠。
自家大儿子也是涅盘军的一员,再过几天就要回家了。
这袋白面还是上次婆婆生病主母特意分给她家的,只为了让婆婆吃点好的补补身体。
她不敢反驳,只是胡思乱想着。
儿子是主上的兵,受万人敬仰,儿子也以此身份感到骄傲。
若是等他回来知道了自己家的所作所为,怕是会觉得丢脸……
如此想着,心里也就越乱。
直到听见隔壁邻居的动静,她才咬咬牙,趁婆婆不注意,抓起篮子就往外跑,可跑到半路又停住了。
她的两个孩子此时正在墙角玩耍,他们的衣服也是破旧了,虽然主上也给他们发下了布料,不过她早就想着去找邻居换一些毛皮给孩子做一件褂子。
虽然现在也冷不着,可是毛皮褂子终究好看一些,也暖和一些,也更耐磨一些。
“刘三媳妇,站那儿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