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第一缕曙光落下,在暗红色城门上投下一丝光晕,萧廷猷站在阴影与光亮的交界点,静静伫立。
萧邵元踏着日光,一步一步走进城门,身后是万千列队武装的将士。
陛下回京。
最外头的百姓们纷纷争相奔走,喜极而泣。仿佛从这一刻起,苦难才终于结束,他们的圣上终于回来了!
萧廷猷在萧邵元现身后,便双膝跪地,以头触地,久久不起。
“父皇——”他目中蕴泪,喊了一声。
“孽障!”
萧邵元双目圆睁,抬起一只手,指着萧廷猷,“你杀兄弑弟,勾结乱党,残害百姓,联通外邦意图谋反。你这个逆子!”
说到最后,陛下双手渐渐发颤,竟站立不稳,多亏身后的高晖相扶,才勉强稳住身形,然心痛已极,闭了闭目,已然不想再多说什么。
对身后的陆恂道,“将人关押起来。”
萧廷猷目含泪光,眼见陛下要走,不觉膝行朝前,趴在地上,痛哭了片刻,“罪臣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只是罪臣之妻,实乃无辜受累,此事与她毫无关系,求父皇开恩,饶她性命。”
他之过错,万死不辞。
只是时安……
他此生再难实现她的野望,只求能最后帮她一回,开脱罪责,逃脱性命。
陛下停顿片刻,慢慢睁开眼睛,神色萧瑟,未曾回头。
从昨夜到现在,陆恂一直在等栖月的消息,然而直到此刻,京都已然被控制下来,派出去的人一波接着一波,仍旧没有妻子的消息。
陛下已坐上御驾准备回宫,后续事宜,有京兆府尹和北城兵马司负责,陆恂吩咐几句后,拉过骏马,要亲自去寻人。
就在这时,尘鸣满脸血污的跑来。
他昨夜攻城,受了不少伤,只是夫人与小公子下落不明,他心中羞愧,一直未曾歇息,在外搜寻,“世子!夫人找打了!”
“在哪?”
“兰府。”
尘鸣看一眼不远处已押起来的燕王,“夫人与小公子被燕王侧妃挟持!燕王侧妃说她要见世子!”
……
兰府内
时安脱去身上的华丽宫装,又换回从前做姑娘时的穿着。
她已出嫁多年,兰先生却将她的院子打理的极好,窗明几净,草木葱葱,连她从前的衣物还原封不动的放着。
时安压下心中的伤痛,仔细给自己上了妆,贴了花钿,镜中佳人,恍惚旧日模样。她将眼角沁出的泪水抹去,这时门外侍卫来报,“陆恂来了。”
时安又看了眼镜中女子,往上扬了扬唇角,月貌花容,她转身朝外走去。
陆恂仍旧是昨日那身黑衣劲装,然神色却不比往日平静,剑眉蹙起,黑云压顶似的威慑,见到人,开门见山:
“人在哪?”
时安咯咯笑起来,“行简啊行简,你急什么?还从未见过你这般模样。尊夫人在我这里做客,好得不得了。你莫要这般凶神恶煞,我那妹妹生性柔弱,你再凶的话,就永远都见不到她了哦~”
陆恂听懂了她话里的威胁之意,神色更加凝重,“你要什么?放了她,一切好说。”
“真的吗?”
时安好整以暇,对面前的层层包围的兵士视而不见,仿佛她才是运筹在握的那一方,轻声问道,“我要什么都能答应?”
陆恂不想与她做多纠缠,只道:
“条件。”
时安揪着一缕发,露出几分闺阁儿女的情态,然话里却不是那般简单,“我呢,自然是想要这江山的。”
陆恂锁眉不语。
她又咯咯笑了几声,“当然,这看来是不成了。只是我生平最大的心愿只这一个,实现不了,倒不如死了算了。”
“只是一个人太过寂寞。我那妹妹与我分别一十八年,这世上豺狼太多,留她一人我实在不放心,倒不如与我一起,黄泉路上,我们姐妹还能做个伴。”
她笑得天真又残忍,“陆恂,你说好不好?”
陆恂缓声开口,“灭容朝的人是我,逼死你父皇的还是我。你要报仇,只管朝我来。放了栖月。至于我,任由你处置。”
时安轻笑,“你承认是我们的杀父仇人了?”
陆恂:“是的,我承认。”
时安歪了歪头,立时有侍卫压着栖月和时哥儿从身后的屋子走出来。
“妹妹,现在你相信我说的都是真话吧。”
她站在栖月身后,拿栖月的身体当做掩护,“姐姐是败了,可咱们的仇人还在这世上活着呢。你说,要怎么对付他才好呢?”
栖月垂首不语。
陆恂方才所言,看似是顺着时安话里的陷阱往里跳,其实也是为了确认栖月的安全。将人从头到尾打量一番,见栖月除了精神不济,倒没什么外伤。
他略微放心,朝时安道,“你要报仇实在简单。只要放了她,随你处置。”
时安问,“你肯为她去死?”
陆恂:“是,我肯为她去死。”
时安拍了拍手,“好深情的陆大人,妹妹,也不枉你陪他三年。只是他那么爱你,我忽然觉得,直接要他的命不好玩了。倒不如杀了你,看他痛苦,岂不是很有意思?”
她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支泛着寒光的匕首,抵着栖月的脖颈,笑盈盈道。
陆恂豁然色变,再没有往日的淡定从容,心脏紧缩在一处,脸上也全是惶惶骇色,声音猛地拔高,咬牙道:
“你若敢动她,我保证你不得好死。”
时安哪里受他威胁,正要反唇相讥,一直垂首不语的栖月忽然出声,“你恨他,要报仇,就该拿刀抵着仇人的脖子,欺负我是什么本事?”
“你不过就是负隅顽抗,柿子捡软的捏。杀不了陆恂,偏拿我作伐。杀了我又如何?陆恂仍旧是高高在上的权臣,天下也仍旧是大启朝的天下。”
“败了就是败了,三年前你不是也灰溜溜逃出京都了吗?容朝早都灭国,不存在了,别再做什么复国的梦。骗了自己这么多年,还醒不了吗?”
栖月从昨天起,一日一夜,几度经历危机,她实在是倦了。
国仇家恨,她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女子,背不起,负不住。
什么容朝、启朝,都没有活着重要。
或是陆恂、时安,她都厌烦透了。
人在极度疲累的状况下,连死也不怎么怕了,只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
栖月一长串话讲完,陆恂倒没什么,时安却十分吃惊。她从来看不起栖月,只觉得这妹妹,除了一副好皮囊能迷惑男人,懦弱平庸,一无是处。
然而栖月这番嘲讽的话讲出,叫她吃惊之余,只剩愤怒,出离的愤怒。
栖月懂什么?
她根本不知道家国意味着什么?蠢钝如猪!
“时安!”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萧廷猷忽然出声,“我已跟父皇说明,你与此事毫无关系,将世子夫人放了,好好活下去。”
他口中说着世子夫人,然而目光却一直落在栖月身旁的那个孩子身上。这是他与时安的孩子啊,多可爱,脸上肉嘟嘟的,眼睛黑亮,瞧着便机灵。
可见陆恂夫妇将他养的很好。
两年前,陆恂查到时安的身份,为保全她,也为压制她的野心,他抱走了她的孩儿。或许,那时他便做错了。
“时安,别再做傻事了。”
别再做傻事,因为我再也护不住你了。
萧廷猷笑着,一如初见。
时安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萧廷猷。
当得知他想要打开城门时,她已经在心里与这个无用之人划清界限。
她一早便弃了他。
然后他却跟她说,要她好好的活。
她还能怎么活?
已经一败涂地了啊。
她费尽心思,也终究是大梦一场。
时安忽然红了眼,她怨恨栖月,怨恨陆恂,怨恨兰笙……恨这世上每一个与她为敌的人。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她呢,怎么就不肯帮她一把呢?
她明明只差一步了啊。
太阳一点一点升上来,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生疼。这屋子里已埋好炸药,既然不肯帮她,那就都去死吧。
她最后看一眼时哥儿,那个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儿,心中泛起一丝酸楚。下一世,别再找她当娘了。
她不值得。
“放我出城,”时安用刀抵着栖月脖颈,冷声道,“她就能活。”
陆恂应好。
门外很快备好马车。
时安一步一步走出去,就在准备上马车之际,她朝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得令,脚步放慢。随后时安扬起匕首,寒芒在太阳光中一闪而过,朝着栖月的喉咙猛刺下去……
“月月!”
陆恂目眦欲裂,飞身朝这边奔来,而院中枝叶繁茂的树上,早有百步穿杨的弓箭手埋伏在上,比时安更快一步,箭矢破空而来,千钧一发之际,一声闷响,时安握着匕首的手被箭矢射穿。
骤然失力,匕首落到地上。
间不容缓,弓箭手已搭上第二支箭。空中再一次响起锐啸,大树之上有箭疾电般激射而来!
陆恂早已赶到,趁着时安反应不及,用力将栖月拉过,抱在身前紧紧护住。
这第二箭,直指时安面门,力道之猛,仿若有弓弦的震响回荡,时安避无可避。然而就在这时,一道身影闪过,扑到时安面前,利箭当空,刺胸而过。
鲜血淋漓中,萧廷猷慢慢倒了下来。
陆恂就在近前,立即蹲下身,试图止血救命,但已然无效,萧廷猷摇头,叫他不用再费力,“那孩子,你养的很好,多谢你。”
随即转头,对着早已傻在原地的时安,吃力地露出一个笑,“今后,我再也护不住你了。你要好好的——”
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