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双信想,他该如何看待这件事呢?
该感动?该感激?该振奋,为了他终于等来的完全信任他的君王,为了一个迟来千年的属于他的政治舞台?
可他只是觉得好累好平静。
说实话,他都快忘了当年的那封血书,他都写了些什么了。好像就只是一些没有新意的文臣谏言。他也不记得当时是以什么心态赴死的,以什么心情杀掉扭曲的皇帝的,他都不记得了。
他想起很早以前,他最开始当幕僚,他们那一党派的人,一开始都是用鄙夷或打量的目光看他这个山里出来的少年,后来逐渐多了些尊敬,再后来就不知道了,因为越来越少人敢直接抬头看他了。
命运真的很好笑,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这也许是当初的楼双信最渴望的东西,其实一开始,楼双信以为自己能官拜宰相,最后还是当了个国师,当然,也被他盘成了权臣。
谋士从来都不是一个好职位,从前他待价而沽,后来他与时逐利,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斗争中被异化了呢?最初的那个楼双信是什么样子的,他自己也不清楚了。
史书里写的不是他,他也不记得自己的样子,或许姜照安还记得,但是那个傻小子,哪里见过他在朝堂上是什么样。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操蛋,你想做名相辅佐明君的时候,人家要砍你的头;你认命了只想摆烂了之后,却给了你过去想要的机遇。
我的老天爷,我嘞个天道,孩子死了你知道奶了,车撞树上知道甩了,股票涨了知道买了,这么多年了才想起喂我一口饭结果还是黄磊做的?
他不用再背抽象文案了,他的生活已经够抽象了。
卡尔文还非常善解虫意地问,“要不你再考虑考虑?或者你有条件也可以提。”
楼双信抓了两把头发,“你这些话没当着帕里诺的面说吧?”
卡尔文摇头,“没有,我把他塞医疗舱里开隔音模式了。”
帕里诺躺在医疗舱里玩光脑,压根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想知道既然可以这样躲,为什么跟楚陵光打电话的时候不让他进来?
楼双信只觉得脑袋很疼。他可以拒绝,他当然可以拒绝,帝王的承诺本身就是一种把柄,一种催命符,他当然有很多方法可以保证卡尔文为此刻的承诺负责,只是未来会不会变成隔阂也未可知......
但是这能成为拒绝的理由吗?楼双信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按理来说对他而言最好的方法就是远走高飞,维尔西斯都愿意跟他一起发配边疆了,他要这种承诺干什么。
可是,可是啊......楼双信想起历朝历代的宫墙,他见过文臣撞柱而死,见过姜照安当初的坟墓,在无数的历史更迭中他也当过别人的幕僚......那些史书里一笔带过的东西,那些士大夫文人雅士的愚昧与信仰,都是温热的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
“......先说好,我还是不想当官,别给我什么职位。”楼双信说,他很少觉得说话是一件这么难的事,“其余的......等你回来再说吧。”
他可以拒绝,但他不知道怎么拒绝,他凭什么拒绝?卡尔文没有想留下他,楼双信可以依然跑出主星过他小日子,有事没事给皇帝发发邮件点评一下最近的治国情况,然后回去继续种地。
太歹毒了,楼双信几乎要笑出声了,这是为什么士级阶层量身定制的陷阱吗?他早就不是什么忠臣良将了,说到底他现在也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而已,为什么还要给他这个机会呢?
就算这是要他命的陷阱,他都不知道自己凭什么不往里面跳了,历史上的任何一位曾经有过抱负的将相都不会拒绝这样的提议,飞蛾扑火本就是谋士的常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是他们这个行业的行为准则,他们专业算计别人,也专业找死。
原来他不是不想扑火,飞了再多年他也还是那只飞蛾,只是这些年来从未再见过足以让他振动双翼的星火了。
“挂了吧,挂了吧。”楼双信摆手,不想再说了,他有点不知道说什么。要感谢吗?还是要吐槽什么?都没有意义,这些话没有办法和别的虫说,让他自己去惆怅吧。
卡尔文也没拦,他不着急,实际上他看出来,楼双信已经应下了。
不光是为了楼双信,也是为了他自己。他需要把自己拴住。他也不过是一只飞蛾,他们都有自己的末路要走,在那之前,只希望能做得再好一些。
其实他的话也没有说完,但他觉得该把那些话留给维尔西斯去说,楼双信会问的。
维尔西斯找他,不完全是说什么想离开主星。
他和维尔西斯商量的,也不是什么单纯的以后怎么安排。或许卡尔文是是真的在考虑这个,但是维尔西斯毕竟没有那么多顾虑,他的重点从始至终,那就只有一个。
他希望楼双信幸福,不管是哪个方面,不论以什么代价。不是自欺欺人的翻篇,不是随时会变成定时炸弹的暗伤,是真正的安定的状态,作为一个幸福的个体在这个世界生活着。
其实有时候,卡尔文会觉得维尔西斯能够让楼双信死心塌地,实在是很厉害,但当维尔西斯就那样坐在他面前时,你又觉得一切顺理成章。
他们的主题其实是,怎样的结果对楼双信来说才是值得的?
对维尔西斯来说,楼双信带给他的东西无法衡量,使他健康,恢复了他的战斗能力,救了他的家族,给他毫无保留的爱与忠诚。他只是希望楼双信得到他该得到的。
不只是利益、爱情或者其他的什么,还有理想,抱负,对过去迟迟未有的补偿,他本就该得到这些。
卡尔文奇妙地懂得了维尔西斯的意思,他们没法把这样的话题彻底摊开来谈,但维尔西斯只是看着他,说着话,温和而有力量,像深不见底又容纳万物的海。
卡尔文的未来,楼双信的未来,那些无法言明的隔阂与顾虑,都在维尔西斯的眼中,海纳百川,卡尔文终于意识到维尔西斯才是真正的旁观者,看到了那些肮脏的可能性和充满希望的前路,知道楼双信最需要什么,也知道卡尔文最害怕什么,并且依旧对他们这些虫抱有最大的宽容。
从那时卡尔文才开始相信,他们也许真的能找到一个平衡点,将情感与权力的砝码都放置妥当。这是他的同伴们应得的承诺,也是他自己应有的自肃。
很恐怖,卡尔文想,为什么维尔西斯能看到这么多东西,温柔又不容置疑地撕开那些和谐的假面,对卡尔文如此,对楼双信亦然。
没有妥善包扎过的伤口要愈合,就要把旧的血痂撕开,割去那些腐肉,方能让新生的血肉生长。维尔西斯用一种很残忍的信任,柔和地逼迫他们面对这些问题,然后解决。
卡尔文同样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这正是他迷茫的,也是他所需要的。说得再现实一点,能让楼双信和维尔西斯这样的虫一直和自己真正一条心,何乐而不为呢?
卡尔文觉得,自己可能还是赶上好时候了。他们这边的阵容还是太超越版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