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李穆迈动步伐,准备悄然离去之时,门扉边缘忽地响起了一串清朗而熟悉的声线:“杨县令,近日可好啊?”
杨骏先是一愣,旋即就从着座位上忙得起身相迎道:“王书记,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刚才还提及侯爷跟你,没想到你就出现在这里了!”
杨骏嘴里念叨的王书记,正是郭荣身旁当下最为器重的心腹重臣——王朴!
王朴背负双手,身姿挺拔,青衫上绣着的云纹随动作轻轻晃动,嘴角噙着一抹淡笑:“杨老弟在清丰掀起的风浪,我可是在澶州府治里都有所耳闻了。侯爷念及你在此地的诸多不易与辛劳,特地差遣我前来探望。”
他几步走上前来,扫了眼桌上摊开的账本,浅笑一声道:“怎么样,今年秋收收成如何?”
杨骏抬手示意李穆暂且退下,转身时袖摆扫过案角,将账本边缘轻轻压平:“托侯爷的福,清丰百姓今年总算能吃饱饭了。单是下面一个乡里的粟米,就比去年多出三成收成。”
王朴踱步到书架前,指尖划过《清丰县志》泛黄的书脊:“收成好是好事,就怕有人眼红啊。你来清丰前给侯爷拍着胸脯打的包票,说是在这里实行一条鞭法,秋税征收可有预判?”
杨骏从陶瓮中取出茶盏,琥珀色的茶汤在盏中泛起涟漪:“不瞒王书记,刚才我大致盘算了下,清丰目前土地大概七十五万亩,大概能收取七万两左右的税银!”
王朴接过杨骏递来的茶盏,闻言后立即流露出几分的诧异道:“此话当真?”
杨骏指尖叩了叩案上的黄册,茶盏中倒映着他沉稳的眉眼:“我怎么敢欺瞒王书记,每亩一钱银的税,看似比去年的‘什三税’高了些,实则剔除了过往杂七杂八的杂捐。这个税银,并不高!”
王朴的手指在茶盏沿上轻轻一扣,茶汤泛起细碎的涟漪:“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使清丰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看来,当初侯爷让你来的选择没有错。”
杨骏望着王朴眼中闪过的赞许,双手将茶盏微微一抬:“我当初能来清丰,也多亏了王书记当时在侯爷面前美言,杨骏在此谢过王书记当时的举荐之恩。”
王朴放下茶盏,摆了摆手道:“我此番一路奔波,可不是单单听你一句道谢的话得。”
杨骏闻言放下茶盏,正色道:“王书记但有所命,杨某无有不从。”
说完这话,杨骏抬手便拂过案上税册,目光灼灼的看着对方问道:“可是侯爷担心清丰的秋税征收?还是……”
王朴忽然压低声音,青衫上的云纹几乎触到杨骏案头的烛火,缓缓张口道:“秋税是小事,不过对你来说倒是件好事,对清丰百姓来说就不见得是好事了!”
杨骏被王朴的话说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苦笑一声道:“王书记,你就别给我打哑谜了,你就告诉我什么事吧!”
王朴轻轻以指尖叩击着茶盏边缘,那清脆声响中,烛光在他深邃的瞳仁里跳跃,细碎如洒落的金屑:“不日之内,侯爷即将启程前往京都汴州。你在清丰的所作所为,颇得侯爷赏识,故而决定带你同行。”
杨骏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盏中茶汤晃出一道银边,有些难以置信道:“侯爷要带我去汴州?”
王朴早就预料到杨骏的意外,他点了点头道:“来的时候,侯爷就曾赞誉你,说清丰不过弹丸之地,终究困不住你这柄快刀。”
“可是,清丰如今正值秋收与秋税征缴的关键时刻,倘若我此刻抽身离去,岂不是……”
王朴抬手按住杨骏的肩膀,指尖隔着官服都能触到他紧绷的肌肉,打断他的话道:“所以侯爷才让我过来,来的时候侯爷说了有几件要紧事是你离开前必须要完成的,第一,秋税入仓;第二,县丞李穆可堪大任?”
杨骏闻言目光一凝,望着王朴眼底跳动的烛火,沉声道:“我来清丰时,李穆已然是这里的县丞,这半年来,清丰大大小小的事情他也都参与其中,我想就目前而言,他是最适合做清丰县令的人选了。”
他顿了顿,指尖敲了敲案上李穆刚整理好的税册,字迹间还透着淡淡墨香道:“李穆他一人,就把清丰这七十五万亩土地账算得清清楚楚,除了他,还能有谁?”
王朴闻言展眉而笑,旋即缓缓声道:“侯爷就等你这句话呢,你随侯爷去京城的这段时间,就由他来负责清丰。”
杨骏点了点头,然后看着面前的王朴,想了一番后还是问话道:“王书记,我有一句话,憋在肚里很久了,我还是想问问你?”
“你是想问,让你随侯爷去京城,是什么原因?是不是因为在清丰搞“一条鞭法”征税,得罪了当地士绅大夫,这才不得以寻了条出路,远走京城?”
杨骏微微颔首,王朴的这番话正是他心中所想,若不得个明晰的答案,只怕今夜月色再美,也难安他心中那份忐忑与不宁。
王朴忽然将茶盏搁在案上,茶汤溅出几滴,却是哈哈大笑道:“杨老弟果然是直肠子。只是你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也不想想,如果侯爷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将你带往京城,那为何又让李穆作为清丰县令呢?”
王朴的笑声震得烛火轻颤,他抬手用袖口拭去茶盏边的水渍,目光灼灼落在杨骏脸上:“侯爷若怕得罪士绅,当初就不会默许你拿下王家兄弟、逼迫清丰佛门子弟还俗。李穆继续留在清丰,正是要让这些士绅们知道——即便你不在,清丰的天也塌不下来。”
杨骏闻此消息,心中不由自主地漾起一抹释然,轻声细语道:“有王书记这番话,我这颗悬着的心,总算是稳稳落回了实处。那些士绅们,近日里无端生事,我原还打算给他们个教训,现在看来,权且放过他们一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