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空空如也的院落,程福海扶起刚被自己一脚踹倒的凳子,缓缓坐了下来。
今日的经历,即便是经历过无数风浪、挫折的他一时之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怎么好好的寿宴,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了?
程福海想不明白。
自己花重金请来的府丞王鹤之就这么一走了之了?
亲家方正祖,甚至都没有留下来。
大兴知县、县丞,也是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甚至就连……袁至诚,刚刚那番话算是跟他程家把还没定的婚事退了吧?
府里家丁的脚步声,让程福海缓缓回过神来。
一罐白糖、一盒茶叶、两匹上好的松江布以及四样点心。
这是程兰今日给她祖母拜寿的贺礼。
礼单上,霜糖二字显得尤为显眼。
“老爷,茶叶是上好的茶叶,布匹也是上好的松江斜纹布,点心也是城里的老字号,至于这霜糖,程管事已经出去打听去了,很快就回来了。”
程福海心头有些沉重地点着头。
对于他那嫁出去三年,一直拮据过日子的女儿来说,这些贺礼确实不轻了。
何况……。
“娘,兰儿……有没有给您十八两银锞子?现在也没外人,您给儿子说实话。”
程福海看向旁边的贺氏,愁眉不展的脸上硬是挤出一抹笑容和声问道。
贺氏张了张嘴,又看了看刘氏跟自己的孙子、孙女一眼,苦涩地点着头:“给了,不过娘后来随手就给了婉儿,想着今日她订亲,就多哄着点儿,让她高兴高兴……。”
程福海苦笑摇头,看着程婉儿,道:“拿着兰儿孝敬你祖母的银锞子撒了出去,而后污蔑人家没给?讥讽人家穷?”
说道此处,程福海不由长叹口气,感慨道:“难怪徐孝先说咱程家没有家教呢?爹平日里就这么教你们的?”
随即又看向了下巴红肿的长子程知章,道:“他们年纪小,不懂事儿,可你……身为我程福海的长子,堂堂一个进士,怎么什么诨话都说得出口?若兰儿是野种,那你告诉我,你爹我算什么?你娘在你们眼里又算什么!”
砰的一声,说道最后,程福海气得拍着面前的桌子。
“你岳父的态度,你难道没有看在眼里吗?想进翰林院,你岳父又怎能不知?可翰林院岂是那么好进的?”
程福海失望地冷笑着,继续道:“你岳父并不是没有努力,可你岳父如今只是吏部郎中,不是侍郎!就因为今年没能成为翰林院庶吉士,你今日从头到尾就对你岳父爱答不理?这是身为人子该有的态度?”
“对联诗词不过如此,罢了。”
程福海脑海里不由浮现徐孝先那张冷酷的面庞,连连摇头道:“罢了、罢了!往后放下你那进士的高贵架子,从商吧……。”
“老爷不可啊……。”
刘氏惊了,她如今就指着老大程知章在程家横行。
就是连贺氏都得看她的脸色行事。
这要是从了商?
她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在府里装大尾巴狼?
至于老二跟老三,打小就不是读书的苗子,如此一来,岂不是程家身为商贾,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不可?”
程福海冷笑:“好,跟那徐孝先说说去,看看他会让你顺利进入仕途吗?”
说道此处,又是砰砰砰的重重拍着桌子,大吼道:“都是猪脑子不成?看不出来吗?你岳父今日已经对你彻底绝望了!要不然怎么走得那么决绝!还是你真以为徐孝先如今身为掌印镇抚,真的没有能力把你们全部踩进泥里!一群蠢货!”
“精心布置多日,花重金请来了顺天府府丞为我程家撑门面,可看看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十八两银子啊,这对于兰儿来说……有可能都是她一点一点的省吃俭用出来的!可……她的孝心就那么不值得娘您多看一眼吗?”
程智神情慌张的快步跑进了中庭院,看着脸色阴沉的可怕的程福海,不由有些害怕地吞了吞嘴里的唾沫。
“老……老爷……。”
程智看程福海望向他,又紧张地缩了缩身子,道:“老爷,我刚才出去转了好一圈,打听清楚了。”
“专门打听兰儿送的这霜糖多少钱一斤?想验验人家孝心的成色?”
程福海不由面带讥讽地看向刘氏。
不用猜都知道,这肯定是刘氏的主意。
“老爷,这霜糖整个京城……只此一家,其他糖铺都没有卖的,甚至就连宫里,也是从这家福来糖铺采买的。一斤的价格……。”
程智想起自己刚刚在福来糖铺问起价格时的情形。
在听那掌柜报二十两银子时,吓得差点儿跳脚骂黄福是黑心商人。
“价格?”
程福海冷笑着:“在你的眼里,凡事都应该是有个价格,那你告诉告诉我,你生的这几个蠢货,他们的孝心值多少钱一斤?”
“值多少钱一斤?那也比那死丫头的孝心值钱!”
刘氏索性不忍了,就因为那徐孝先当了个破掌印镇抚,他就站在这里把一家子都骂了个遍!
更何况,自己生得再蠢,再不懂事,那也是程家的种!
“程智,告诉老爷,那死丫头这糊弄人的霜糖,几钱一斤,还是几钱一罐!让你家老爷也好好知道知道,什么叫表面上孝顺,暗地里耍心眼子!”
刘氏不服气,饱满的胸口跟着气鼓鼓地起伏着。
程智有些为难,但看到程福海望向他时,还是不由自主说道:“老爷,那掌柜说了,这霜糖……买到宫里是二十两银子一斤,若是往外卖,眼下得三十两银子一斤。”
“多少钱一斤?”
刘氏的声音瞬间尖了起来。
老太太贺氏,以及程知章等人,都不由自主地重新审视着桌子上那普通的瓷罐。
“三十两银子一斤,因为太过于稀缺,铺子里也只有少许,即便是权贵人家过去买,铺子里也不会给超过五斤的量。”
程智解释道:“所以如今那些达官贵人若是想买,都还只能是预定,且不能超过五斤。”
“这罐子里有多少?”
贺氏的声音都在发颤。
程福海皱眉看着那青色的瓷罐,感觉程家的天在这一刻,终于真正地塌了下来。
“大概有十来斤的样子,除去那瓷罐后。”
程智说道。
程福海瞬间眉头皱的更深了。
今日所有的亲朋宾客都算上,哪怕只是单论银钱的贵重,恐怕都没有人比得过程兰这份贺礼!
而且无论是三十两还是二十两,其实意义都不大了。
重要的是,程兰并未在给她祖母准备的贺礼上失了礼数,更不像他的其他子女,送个抹额,送个棉毯,买双鞋子那么应付了事。
“明日把家里的首饰铺子,跟灯市那边的布行,一块儿给大小姐送过去。”
程福海看着程智说道。
程智一脸为难,不由看向刘氏。
刘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此时瞬间撒泼打滚的坐在了地上,哀嚎着:“那可是我多年来的心血,如今你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要送给那野丫头?
她何时打理过铺子?
你可知道,那都是我……。”
“那也是程兰她娘留给她的嫁妆!并不是你刘氏的!也不是程家的!”
程福海怒吼着,随即看向贺氏,道:“布行是我这个当爹的给自己女儿的嫁妆!没人疼,如今我疼她!现在就去办!”
说道最后,程福海扭头冲着程智吼道。
随即便大步往后面院落走去,身后刘氏凄厉的哀嚎着,开始真在地上打起滚儿来。
……
西华门处,徐孝先等来了接自己的太监冯保。
“冯兄……。”
徐孝先快走两步打着招呼,随即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腰间荷包,道:“解下来,里面是一些给冯兄准备的茶钱。”
“这不合适吧徐大人?”
冯保呵呵笑着,道:“我可还没来得及给徐大人你道贺呢?”
“那就趁现在,多说两句也让我美美。”
徐孝先一手提着霜糖瓷罐,一手提着松花蛋竹篓,跟冯保打趣道。
冯保看着徐孝先笑呵呵的样子,也不再客气,解下徐孝先腰间的荷包,看也不看的就要往怀里揣。
“别啊,把荷包留给我,里面的东西你拿走。”
“不是……。”
冯保一愣,看着手里沉甸甸的荷包,道:“空荷包你还要?”
“这叫什么话?荷包对我意义非凡,里面的东西才对你我的交情意义非凡,不要在意外表嘛。”
“我……。”
冯保依言打开,瞬间瞪大了眼睛。
“不行,太多了,我受不起……。”
“少来,我要是给少了,你才会在心里骂我小气呢。”
徐孝先跟冯保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皇上赏了千两黄金啊,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铜呢,但谁知道竟然是货真价实的金子啊!
如今我还犯愁呢,这么多金子该怎么处置都还没有想好呢,放家里怕贼惦记,埋后院,怕我家多尔衮哪天一不注意再给我刨出来。
万一再给我叼出去一块,被人用一块儿骨头给换了,我可就吃亏吃到姥姥家去了。”
“多尔衮是狗啊?我还以为是贵公子……。”
“我……我还没成亲呢。”
徐孝先装作不悦道。
冯保呵呵笑着,把里面的两锭金子揣进了怀里,而后再把轻飘飘的还剩几块碎银的荷包,重新给徐孝先系到了腰间。
“那我就进去通禀了?”
冯保拍了拍放金子的怀里,示意徐孝先在门口稍候。
不大会儿的功夫,冯保再次出来,随即领着徐孝先往里面行去。
熟悉的拐角处,冯保停了下来,低声道:“皇上让你自己过去,特意叮嘱了,别再跪错地方了。”
“那这些东西是给你,还是我自己呈给皇上?”
徐孝先把两只手里的瓷罐跟竹篓提起来问道。
“皇上让你直接呈给他。”
徐孝先了然的点点头,随即便放轻脚步往里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