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清晨,诊疗二室的艾灸盒正冒着袅袅青烟。韦兰趴在诊床上,三阴交穴上的银针微微颤动,她闭着眼感慨:“杨医生,您调的方子真管用,舌头不发沉了,吃饭也能尝出咸淡了。”
杨澜生正为她调整足三里的针位,闻言笑了笑:“舌头灵活了就好,但三阴交的麻感还在,说明经络里的寒瘀没彻底清干净。”他捻转针柄,针尖传来轻微的得气感,“今天开始,针灸改成早晚两次,早上疏通胃经,下午调理膀胱经,双管齐下。”
管芳在旁边记录着:“中药方已调整,去细辛,加独活10g、牛膝15g,增强通络之力。”她看着韦兰脚踝处的针,忽然问,“杨老师,为什么要侧重胃经和膀胱经?”
“胃经是多气多血之经,疏通它能补气血;膀胱经主一身之表,能排寒邪。”杨澜生收回手,“她的问题根在‘寒凝血瘀’,既要补,也要排。”
韦兰听得认真,忽然坐起身:“难怪昨天下午扎完膀胱经,晚上睡觉浑身暖和,以前总觉得被窝捂不热。”
周六下午,韦兰复诊时,身后跟着个年轻人。三十来岁,身材清瘦,高鼻梁大眼睛,笑起来眼角的纹路和韦昆有几分相似。他手里拎着个保温杯,见了杨澜生,礼貌地点头:“杨医生好。”
“这是我儿子,常嘉许。”韦兰拉过他,“总说自己乏力失眠,工作再忙也得看看病。”
杨澜生示意常嘉许坐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嘴唇泛着淡淡的白,古铜色的脸庞掩去了苍白,倒显得气色尚可。但刚才韦兰起身时,他扶了一把,蹲下不到十分钟,站起来时膝盖明显顿了一下,眉头也蹙了蹙。
“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杨澜生伸出手,管芳默契地递过脉枕。
“一个月前得过新冠,”常嘉许的声音有些沙哑,“当时就有点感冒症状,自己买了些药吃,烧退了,却总觉得累,晚上也睡不着,还特别怕冷。”
指尖搭上他腕脉的瞬间,杨澜生心里有了数——脉象沉而细,像埋在沙里的丝线,寸脉尤其弱,重按才能摸到搏动。他换了只手,情况依旧。“市中医院看过,说是心肌缺血,开了药,效果不明显。”常嘉许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无奈。
“伸舌头我看看。”杨澜生示意。舌质淡暗,苔薄白,舌边有齿痕。他又握住常嘉许的手腕,触手冰凉,连带着指尖都泛着冷意。
“平时是不是稍微动一动就心慌?”杨澜生问。
“是,”常嘉许点头,“上周陪客户爬了次三楼,心跳得像要蹦出来,喘了好半天。”
管芳在旁边记录:“脉沉细,寸脉弱,舌淡暗,肢冷,伴乏力、失眠、畏寒。新冠病史一个月。”她抬头看向杨澜生,眼神里已有答案——这显然是虚证,但具体是哪一经的问题?
“你这是心阳不振,兼有瘀阻。”杨澜生收回手,语气肯定,“新冠病毒虽退,但外邪余毒没清干净,阻滞了心脉气血,加上你可能在恢复期没好好休息,耗伤了心阳,才会有这些症状。”
常嘉许皱起眉:“心肌缺血不就是心脏供血不足吗?怎么跟‘阳’扯上关系了?”
“中医说的‘心阳’,就像心脏的动力。”杨澜生拿起纸笔,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心阳足,血液才能顺畅流通;心阳不足,动力就弱了,血液运行迟缓,就会瘀阻,这和西医说的‘心肌缺血’道理相通,但我们更强调‘温阳’和‘通络’并举。”
他边说边写药方:“桂枝12g温通心阳,薤白10g宽胸理气,丹参15g、红花6g活血化瘀,再加炙甘草10g、党参15g补气。这个方子叫‘桂枝薤白丹参汤’,是从《伤寒论》里的桂枝汤和枳实薤白桂枝汤化裁来的,专门针对心阳不足、心脉瘀阻的情况。”
常嘉许看着药方,眼里的疑虑消了些:“那失眠呢?这个方子也能治?”
“心阳不足,心神失养,自然睡不安稳。”杨澜生解释,“等心阳恢复了,气血通了,睡眠会慢慢好转。另外,你每天睡前可以做十分钟八段锦,就练‘调理脾胃须单举’和‘双手托天理三焦’这两式,微微出汗就行,别累着。”
管芳在旁边补充:“记得别吃生冷的东西,尤其是冰饮,会伤阳气。平时可以用艾叶泡泡脚,每次十五分钟。”
常嘉许认真记下,忽然笑了:“我妈总说您医术好,这次算是见识了。不像有的医生,光开检查单,问两句就不耐烦。”
韦兰在旁边拍了拍儿子的胳膊:“别乱说。”又转向杨澜生,“杨医生,真是麻烦您了,我们娘俩都让您费心。”
“应该的。”杨澜生递过药方,“五天后再来复诊,到时候根据情况调方子。”
五天后的下午,韦兰提着个布袋子走进诊室,脸上的笑意藏不住:“杨医生,管医生,太谢谢你们了!嘉许说他现在浑身有劲了,晚上沾枕头就睡,昨天还陪我逛了趟菜市场,一点不觉得累。”
她把袋子里的两瓶酒放在桌上:“这是他自己酿的果酒,不值钱,就是份心意。”
杨澜生连忙推辞,韦兰却坚持留下:“您要是不收,就是嫌我们家东西拿不出手。”
送走韦兰,管芳看着那两瓶酒,忽然笑了:“这娘俩还挺有意思,一个刚治好舌头,一个又来调心脏。”
“这两个病例,倒是给了我不少启发。”杨澜生走到书桌前,翻开《伤寒论》,“韦兰的‘经络阻滞’,常嘉许的‘心阳不振’,看似不相关,其实都能用六经辨证来解释。”
他指着书上的“太阳病”条目:“新冠病毒就像‘外邪’,初起多犯太阳经,表现为发热、咳嗽;如果邪气深入,就可能影响少阳、太阴,甚至少阴、厥阴。韦兰的寒凝血瘀,是太阳经余邪未清,影响了经络;常嘉许的心阳不足,已经涉及少阴经了,因为‘少阴属心肾’。”
管芳恍然大悟:“所以治疗时,既要清余邪,又要顾正气,还要根据涉及的经脉调整方案。”
“对。”杨澜生拿出病例本,“以前我们总想着用清热解毒的药,却忽略了‘邪去正虚’的问题。这些后遗症,很多都是正邪相争后,正气受损、余邪未清导致的,得用《伤寒论》里‘扶正祛邪’的思路,该温阳的温阳,该通络的通络,不能一概而论。”
他看着管芳认真记录的侧脸,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从方舱到专家组,从最初的陌生到如今的默契,他们一起在病例里摸索,在古籍里求证,这种并肩前行的感觉,比任何赞誉都让人踏实。
“你看,”杨澜生指着窗外,夕阳正染红天际,“咱们好像又往前迈了一小步。”
管芳抬头,正好撞进他的目光里,两人相视一笑。诊室里的药香和暮色混在一起,有种温柔的沉静。他们都知道,医学的道路没有尽头,但只要能在一个个病例里积累经验,在一次次讨论中深化理解,就算走得慢些,也是在朝着光明的方向。
“明天把这两个病例整理成论文吧,”管芳合上笔记本,眼里闪着光,“发表出来,或许能帮到更多有后遗症的病人。”
“好。”杨澜生点头,心里充满了笃定——那些藏在《伤寒论》里的千年智慧,经过他们的实践与诠释,正在焕发新的生机,而这,或许就是身为医者最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