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寿宴华光璀璨,灯盏缀满朱廊,阿阳攥着帕子侧身避开两拨窃窃私语的贵眷。
正疾步转身之时,冷不丁与一人迎面撞上。
那人腰间羊脂玉佩温润生光,金线绣就的蟒纹张牙舞爪更衬出此人身份不凡。
“三王爷。”
李景衍折扇轻点她发梢,目光在她裙裾上逡巡半匝,唇角扬起弧度:“夫人清减许多,可是徐府的膳食不合胃口?”
怎么又是这个活阎王!
阿阳垂眸敛去眼底嫌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劳王爷挂怀,不过是内宅琐事繁多,倒让您见笑了。”
“本王听闻的趣事,可比内宅庶务精彩百倍。”
李景衍折扇轻摇,后腰撞上冰凉石柱的刹那,腰间突然缠上滚烫,那人掌心薄茧正巧碾过她腰间旧疤,那是之前与萧溯逃出徐家时留下的伤痕。
长臂环过她纤腰,将人牢牢锁入怀中:“夫人小心。”
阿阳慌乱间扶住他衣襟,指尖触到暗绣的蟒纹惊得如触电般缩回。
难道这活阎王就喜好招惹别人的夫人?!
她强撑着笑意,佯装镇定将手轻轻搭在李景衍的手臂上借力站稳,试图推开这过分亲昵的距离。
“王爷谬赞,阿阳不过是徐家内宅一普通妇人,能得王爷关心实是惶恐。只是不知王爷听闻的是何种传闻,竟能博您一笑?”面上笑出小梨涡,阿阳语调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折扇骨节轻叩掌心,李景衍俯身时温热呼吸拂过她泛红的耳垂:“听闻夫人与徐大人之间似有间隙?”
他故意顿住,拇指摩挲她下颌:“还说夫人心中藏着旁人呢。”
那日的事情明明未曾传出徐家,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阿阳心声颤抖,面上笑得梨涡浅浅:“王爷这是听了何处的谣言。阿阳与夫君琴瑟和鸣,夫妻恩爱,何来间隙之说?”
她仰头望进那双笑意不达眼底的眸子,轻声道:“至于心中旁人,阿阳满心满眼可只有我家夫君一人罢了。”
这人看起来总是眉眼带笑的,倘若遮住他的半张脸就会发现这双眼睛里只有漠然。
“哦?既是如此,夫人又为何在此处形单影只,不与徐大人相伴左右?”
李景衍似并不打算放过她,臂弯骤然收紧将她整个人提离地面寸许,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阿阳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温热气息。
他倒是对别人夫妻间的琐事格外热心。
“王爷有所不知,夫君今日要招待诸多贵客,已然忙得脚不沾地。阿阳本想帮衬一二,又怕自己不懂官场应酬反倒添乱,便想着寻个安静处不扰了我家夫君。”她垂眸,长睫轻颤一副善解人意的贤妻模样。
恰在此时,余光瞥见徐玉的身影正朝着这边走来。
总算来了!
喉间紧绷的气息稍缓,面上是惊惶无措:“王爷,您看那边,莫不是夫君在寻我?若是让他瞧见咱们这般亲近怕是要误会了。”
有人来救你了阿阳。
李景衍顺着她目光望去,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意,他松开箍在阿阳腰间的手。
“徐大人,许久不见,本王正与尊夫人闲聊呢。”
李景衍松开手的瞬间,阿阳踉跄着跌入徐玉怀中,寒意沁入肌理倒比李景衍灼热的掌心更教人安心。
“还请王爷移步前厅。”
徐玉揽住她的手骤然收紧,指腹隔着罗裙碾过她腰侧旧伤,力道重得似要碾碎白骨。
“不急。”
折扇哗啦展开,李景衍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家贵胄的从容:“这内院的风景宜人,本王还想再欣赏一番。”
“王爷说笑了,前厅宾客皆是朝中肱骨,他们正盼着能与王爷把酒言欢,共商要事,还请王爷移步进前厅,莫让各位大人久候才好。”
他话语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可那眼底闪烁着森寒。
远处已传来朝臣们的谈笑声,混着宴乐丝竹声飘来。
“徐大人如此盛情相邀,本王若是再推辞倒显得不识趣了。只是这与尊夫人的交谈,意犹未尽啊。”李景衍笑眯眯摇着折扇,脸上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王爷若是有兴致,改日再与内子畅谈也不迟,届时还望王爷能赏光。”徐玉姿态恭谨,可语气不容置疑。
李景衍笑容一滞,旋即仰头大笑:“好,好,徐大人如此恳切,本王自当从命。”
“尊夫人冰雪聪明,与她交谈实乃一大乐事,徐大人可要好好珍惜啊。”脚步未挪动半分,他手中的折扇挑起阿阳下颌。
“自然。”徐玉猛地按住阿阳后颈将人护在怀中,眼中的杀意愈发浓烈。
待李景衍身影消失在游廊转角,徐玉周身寒意骤然褪去。
目光瞬间柔和下来,他温声道:“阿阳,方才他碰你的地方,可有伤到?”
“只是有些慌神,幸好夫君来了。”
阿阳埋进他胸前,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棉。
“大人,徐大夫人遣奴来唤您过去呢。”
身着素净青衣的丫鬟迈着细碎步子匆匆赶来,恭谨垂首站在徐玉身侧。
“阿阳,我这便去母亲那边。你先回琼琚阁歇着,莫要等我。”徐玉轻抚阿阳长发,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阿阳微微颔首,轻声应道:“嗯,既如此,你安心去吧,莫要让母亲久等。”
目送着徐玉的身影渐行渐远,待那脚步声彻底隐没在喧嚣的宴乐声中,阿阳毫不犹豫地朝着徐玉的书房疾步而去。
今日寿宴宾客盈门,府中侍卫皆调往前厅,正是天赐良机。
阿阳悄无声息地溜进了书房,抚过雕满徐家家徽的书架,记忆深处有个声音指引着她的指尖。
她曾在戏本里听闻,富贵人家的书房往往暗藏玄机,多设有暗格用以存放重要物件,以徐玉行事的谨慎与诡秘,那些对他至关重要的东西,想必也藏在这书房的某个暗格之中。
檀木纹理带着陈年积灰的涩感划过指腹,忽觉某处木板微微凸起,她屏住呼吸按下机关。
“咔哒。”
果然有暗门!
半人高的暗门缓缓滑开,墨色深渊中突然探出覆着玄色锦缎的手。
“呃!”
阿阳未及呼救,整个人已被拽入漆黑甬道。暗门重重闭合的瞬间,机关齿轮发出的咬合声彻底截断了外界的灯火与喧嚣。
“你是谁?放开我!”
阿阳挣扎着去摸袖中短刃,眨眼间手腕被扣住。
“夫人才一会不见,便将本王忘记了?”黑暗中传来低沉的笑声,那声音温润诡异。
这声音……
阿阳浑身一僵,竟是李景衍!可他怎么会躲在徐玉书房的暗室里?
“徐玉书房的暗格,夫人倒是找得利落。”
未等她开口,腰间已然贴上冰凉的扇骨,李景衍已将她抵在石壁上,阿阳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
“你想干什么?”阿阳强装镇定,可声音还是忍不住颤抖。
李景衍凑近她耳畔,轻声说道:“夫人,你我都清楚,徐玉绝非善类。我今日来是想与你做笔交易,助你摆脱他的掌控,如何?”
摆脱徐玉的掌控,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可李景衍又为何要帮她?
“王爷,妾身不懂您是何意。”阿阳警惕地问到。
李景衍轻挑眉:“我与徐玉,本就不是一路人。他挡了我的路,我自然要想办法除掉他。而夫人你便是我手中的一枚关键棋子。”
阿阳咬着下唇,心中思绪万千。
李景衍阴险狡诈,可此刻被困在这暗室中,似乎又只能听他的安排。
“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景衍指尖挑起她下颌,暗处油灯忽然亮起。
兵器...
昏黄光晕里,暗室四壁堆满朱漆木箱,箱角铜锁刻着徐府徽记,角落里锈迹斑斑的兵器泛着冷光。
“这里面装着徐玉通敌叛国的证据,只要你将它交给御史台的王大人,徐玉便会身败名裂。事成之后,我保你平安离开长安去过你想过的生活。”李景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给阿阳。
阿阳展开信纸,熟悉的字迹刺得她眼眶生疼,上面的字迹赫然是徐玉的。
没想到李景衍竟真的掌握了如此重要的证据。
“你为何不亲自出手?”
李景衍温柔看着她,折扇挑起她散落的发丝:“我若出面,定会惹来诸多麻烦。夫人可是徐府掌家主母,趁着月检账册的由头出入御史台,谁能生疑?”
“由夫人出面,既能保证证据顺利送到王大人手中,又能让徐玉毫无防备。”
明明是他手中的折扇抬起来她的下颚,她竟恍惚觉得是这人用手捏住了自己的下颚迫使自己抬起脸。
“我如何信你?”
地道深处传来老鼠窜动的声响,阿阳握紧锦囊,心中天人交战。
“夫人别无选择,若此刻反悔......”
他指尖划过她唇瓣:“徐玉怕是很快就会知道,他的爱妻深夜私会外男。”
她渴望摆脱徐玉,但是这会不会是李景衍与徐玉设下的陷阱。
可眼下,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若是李景衍在此处杀了她,他定然能全身而出...
“好,我跟你合作。但你必须保证,事成之后绝不伤害我。”
李景衍的折扇已抵上她喉间,冰凉触感不及心底泛起的寒意,李景衍笑道:“夫人放心,我李景衍向来说一不二。只要你办妥此事,我定保你周全。”
李景衍笑着按下另一侧机关,石壁轰然洞开露出幽深地道。
“夫人再会。”
阿阳盯着李景衍消失的地道拐角,烛火在指尖剧烈摇晃。
男人间的算计,偏偏要拉她下水...
她强压下心头惧意,指尖抚过石壁凸起的机关,随着齿轮转动整面石墙轰然洞开,暖黄光晕裹挟着浓烈的腥甜气息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喉间溢出压抑的抽气声。
这是什么?
烛泪如血泪蜿蜒而下。
三尺高的朱漆喜烛在墙角,烛泪凝结成诡异的螺旋状映得雕花拔步床前的大红喜帐泛着血光,金线绣的男女交织图腾在帐幔间张牙舞爪,帐角铜铃倏地自鸣,恍若谁在暗处发出呜咽。
阿阳的胃里一阵翻涌,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案几上,羊脂玉琢成的杵状摆件足有小臂长,青玉雕的倒悬玉茎垂在案头,在油灯下投出狰狞的阴影,阿阳的目光扫过墙面,鎏金挂钩上连环玉佩竟也是三枚玉根首尾相衔的形制,在摇曳灯影里恍若无数僵直的肢体凌空悬垂。
这是谁用的,总不会是徐玉,徐玉他明明是正常的男人...
可是也说不定...
后腰撞上冰凉的石壁,天花板垂下的铁锁链擦过肩头,链环相击发出锈蚀的闷响。
粗壮的锁链从天花板垂落蜿蜒在地面,锁链上斑驳的血迹,在微弱灯光下呈现出暗沉的色泽,那是干涸已久的痕迹,依旧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诉说着曾经的痛苦与挣扎。
阿阳一把捂住嘴,胃里翻涌的酸水几乎要冲破喉间,案上玉饰哗啦散落,一根羊脂玉杵滚到脚边,雕工精细的头处还嵌着半粒暗红晶石,像极了充血的……
“呕!”
她再也忍不住弯腰剧烈干呕起来,眼泪顺着下颌滴落,砸在青砖缝里的凝血碎块上。
一幅幅没有脸的女子画像如鬼魅般在墙上排列着,神女或执团扇或抱琵琶,可本该是面容的地方被人残忍地抹去了所有存在的痕迹。
“这……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难道这便是徐玉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些画像里的女子都是他曾经玩弄过又抛弃的,而这些锁链和血迹便是他折磨她们的证据...
表面上是风光无限的朝廷命官,背地里却是个残忍变态的恶魔。
“呕!”
她望着这满室的阴森与罪恶,想起自己在徐玉身边所遭受的种种,难道程朝是因为发现了这些才会...才会被灭口,而她的冤魂指引自己来到这里。
阿阳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她跌跌撞撞跑出书房跑到无人处剧烈呕吐起来。
“夫人这般失魂落魄,莫不是在里头撞见了索命冤魂?”
阿阳抬起头,李景衍摇着折扇斜倚在密道的墙壁,眼底尽是玩味。
他是不是也知道?
那些玉琢春器与血渍锁链,究竟是徐玉的私藏,还是这二人共谋的刑房?!
阿阳垂眸掩去眼底的厌恶与惊恐,再抬头时已换上温婉浅笑:“不过是些陈旧物件,想来是徐府早年的旧物罢了,倒是让王爷见笑了。”
“哦?夫人可莫要诓我,那密室里的东西可没这般简单。”
他直起身他缓步逼近,扇面轻摇带起的风拂过她耳畔似这人在她耳边吹气一般。
“方才夫人干呕的模样,可不像是见了寻常物件。”
阿阳不动声色后退,与李景衍拉开些许距离:“王爷说笑了,妾身不过是个妇道人家能懂什么。”
身后湖水泛起细碎涟漪,倒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
“夫人!”
脚下一滑,阿阳惊呼着跌入李景衍怀中慌乱间扯住他的衣襟,两人重心失衡,噗通一声坠入湖中。
“噗...救命!”
湖水呛入口鼻,身上的衣物被水浸透拉扯着她不断下沉。
“救命!”
玉坠子浮出,水面上的月光碎成银鳞,那片光亮越来越远,最终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