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
天光彻底大亮后,王府勉强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救火的狼藉已被大致清理,仆人们低头洒扫庭院,一切看上去是如此宁静。
只有角落里倒塌的梁木、烧成炭的柴禾,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时刻提醒着昨夜那场险恶的大火。
我很担心小麻雀们。
因为这场意外,它们也受到了影响。
火灾之后,空气里浮着一层驱不散的焦糊和粉尘,只要一呼吸就呛人。
而小动物更是敏感,真不敢想象在它们的鼻子里,这种环境究竟会有多糟。
好在。
一夜未眠的崔恕为它们准备了吃食。
所以现在,我才会和小麻雀们一起探头探脑,等在崔恕的窗外。
昨晚,春杏离开王府后,崔恕便紧闭房门整整一夜。
我数了数,这期间,十三进出了几次,可他送进去的饭食却都原模原样的端了出来。
除此之外,没人再敢上前打扰。
崔恕周身气压低得骇人。
哪怕新的一天已经到来,他眉间的死结也未见松动。
小麻雀被他吓得不敢动弹,半天不肯跳下地吃食。
我看了看崔恕手中的食盒。
——他倒是有心了。
我一眼就看出,那是雪衣娘以前用过的食盒,就连里面盛着的粟米也是上好的。
可小麻雀们不理人就是不理人,将崔恕视作空气,任他再献殷勤也没用。
一瞬间,我忽然对崔恕有一点点同情。
因为这种感受我也有过。
现在的崔恕,就和如今的我一样。
捧着满怀的关心和爱,却无人在意。
不被看到的人,爱来爱去,始终都像一团透明的空气。
这是一种很孤独的感觉。
我不忍心让崔恕孤伶伶的站着,便对小麻雀们说:
“你们不要怕他,快去吃东西吧。”
小麻雀们眨巴眨巴眼睛,扭头往我的方向一看。
我已经不会再为这些巧合上心,就继续道:“他是我曾经的爱人,我可以用自己的性命保证,他绝对不会伤害你们的,快去吧。”
随着我话音刚落。
冥冥之中,似乎是有什么命运的齿轮转动了一般。
只见小麻雀们忽然飞下树梢,跳到崔恕跟前,随后与他对视一眼,便埋头开始啄米。
看到这。
我敏锐的察觉到崔恕的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我就说吧。
不被看到的感觉是非常痛苦的。
不被看到的爱也一样。
我于是飘下来,蹲在小麻雀的身边看它们吃饭。
突然,我头顶传来崔恕的声音。
“栀栀。”
他叫我的名字。
我听了,就身体一僵,却没抬头。
好在,人自言自语的时候一般不需要人回应。
沉默半晌后。
崔恕便又道:
“栀栀,我们以前也像这样过,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你蹲在慈宁宫的树下看蚂蚁吃饭,我就站在你旁边。”
“我当时还说,有小虫子落在你头发上了呢,你被吓了一跳,动都不敢动,让我帮你拿掉。”
“对不起,栀栀。”
“其实那天我是骗你的。”
“掉在你头发上的不是虫子,而是花瓣。”
“就像现在这样。”
“我不会忘。”
说到这。
我忍不住抬起头,转过脸来望向崔恕。
他脸上还挂着笑,像穿越时空整整十年,又变回那个朱红宫墙下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阳光倾泻,我看到崔恕把手伸向我,仿佛是在等待我的回应。
然而。
与此同时。
树上一片落花飘飞而下。
正好穿过崔恕的指缝和我的身体。
然后。
那片花瓣落在地上,很快被小麻雀们吃掉了。
气氛在这一刻变得僵硬。
我瞬间心虚回头,狂拍自己脸颊。
魏栀,你又痴心妄想了,是不是!
醒醒呀你!
崔恕没睡觉脑子糊涂了,难道你也要跟着他一起糊涂吗!
我扯着自己的脸和头发,好半天都没敢再看崔恕。
所以,我自然也就不会知道,此时此刻,崔恕脸上的表情到底有多精彩。
只见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所在的位置,既像是在看我的背影,又像是在看吃吃吃的小麻雀们。
他的笑容逐渐收住,只有眼神沉静如水,里面的思念和挣扎如同消磨了百年,却依然不变。
我知道,崔恕一直都很累。
所以我不会像春杏那样去质问他,你是否会一直记住我,直到老去,直到死亡?
那可是一个人的一辈子呀。
太漫长了。
爱和时间相比,就是这么的不值一提。
又过了一会儿。
小麻雀们吃饱了饭,纷纷幸福的眯起眼睛。
我看寝殿这边应该没什么要紧事了,就想着去看看林枝枝怎么样了。
我离开的速度很快,一眨眼就飘出去很远很远。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使我错过了崔恕再次突发头痛症。
就在我刚离去不久后。
崔恕看着脚边梳理着羽毛的小麻雀们,忽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你们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栀栀她,刚刚是不是就蹲在这里?”
“如果是,那你们就叫一声。”
“如果不是,那就叫两声。”
听到崔恕的声音。
小麻雀们脑袋转来转去,眼珠子也转来转去,像是无法消化崔恕的问题一般。
人,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居然会向小鸟问出这种话来!
谁知。
下一秒。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大大小麻雀赫然停下了梳理羽毛的动作,对着崔恕就啾啾的叫了一声。
“你的意思是栀栀她还在!”
只此一瞬,崔恕猛的抬高了声音!
但很快。
他却突然捂住额头,痛得一下子跪倒在地。
盛米的小食盒被撞翻,新鲜饱满的粟米哗啦啦撒了一地。
小麻雀们惊恐的拍着翅膀躲开崔恕,叫得此起彼伏,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
因为昨夜之事,崔恕一直心烦,便没有安排下人守在寝殿周围。
所以,现在。
他只能孤身一人倒在地上,呻吟不止。
“放开我……你、放开我……”
“我得去找她,这已经是第……九十九次了……我没时间了……”
“我要去——”
“我要去,找栀栀?”
“不对。”
“是栀栀,还是……”
“林枝枝?”
话音至此。
崔恕的表情逐渐变得木然。
他松开了自己抱头撕扯的双手,然后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米粒,和雪衣娘的食盒,脸上最终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
“雪衣娘不是已经死了吗?”
“本王刚才……到底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