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岭南特有的湿冷,钻过木窗棂的缝隙往屋里渗。秦嫣凤拢了拢身上的枣红棉袄,手不自觉地护在隆起的小腹上——怀了快三个月的胎,夜里总容易醒,天还没亮就睁着眼睛数房梁上的木结。
“醒这么早?”江奔宇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翻了个身,伸手摸了摸妻子的额头,“没着凉吧?昨儿晚上的鞭炮声响到后半夜,我还说让你多睡会儿。”
秦嫣凤笑了笑,往他身边凑了凑:“心里记着事儿呢,哪睡得踏实。今天初二,大家伙不是要回外家么?街上肯定热闹非凡。”她抬眼望了望窗外,灰蒙蒙的天刚泛起一点鱼肚白,“五个弟弟怕是早就盼着出门了。”
话音刚落,院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此起彼伏的叫嚷:“姐夫!阿姐!你们醒了没?”“快点快点,河西老街的煎堆肯定要抢的!”
江奔宇无奈地笑了,披了件藏青棉褂起身:“这几个皮猴,比鸡起得还早。”
秦嫣凤却摇了摇头,撑着炕沿慢慢起身:“不了,我也起来拾掇拾掇。”
院里早已闹成一团。五个小舅子穿着新做的卡其布褂子,秦金最大,正帮着秦水系歪了的鞋带;秦家老三秦木举着个昨晚剩下的炮仗头,追得老四秦火绕着石榴树跑;最小的秦土才七岁,攥着个红纸包的利是,蹲在门槛上数里面的硬币,嘴里念念有词。
“都别闹了!”江奔宇拍了拍手,五个半大孩子立刻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向他,“你们阿姐怀着孕,今天走路都得慢着点,谁要是敢乱跑,回头我让阿姐罚你们抄三遍作业。”
秦金立刻挺直腰板:“姐夫放心,我肯定看好弟弟们!”秦水也跟着点头,小脑袋点得像拨浪鼓。
秦嫣凤这时走了出来,头上别了支木簪——那是江奔宇买给她的。她看着五个弟弟笑:“行了,别吓着他们。咱们早点走,赶在老街开市的热闹前到街上。”
江奔宇把一些出行的东西绑在二八自行车的后座侧面,又从屋里搬来个棉垫铺在后座上:“坐上来吧,慢着点。”他扶着秦嫣凤坐稳,又叮嘱道,“抓好我的手,别晃。有推着车走”
“姐夫,我来帮你推!”秦金跑过来抓住自行车的后座架,秦水也赶紧凑过来,伸手搭在车把侧面。
秦嫣凤笑着拍了拍他们的手背:“有你姐夫推就行了,你们跟在旁边,别跑丢了。”五个孩子齐声应着,却还是紧紧跟在自行车旁,时不时帮着扶一把。
出了村,沙石路渐渐宽了些。晨雾还没散,像一层薄纱裹着路边的竹丛,竹叶上的露水时不时滴下来,打在鞋面上凉丝丝的。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混着谁家开门的吱呀声,还有妇人唤孩子吃饭的吆喝,透着新年的烟火气。
“姐夫,你看!那是不是供销社的灯笼?”秦木指着前方喊道。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能看见供销社门口挂着的两盏红灯笼,在雾里透着朦胧的红。
越往前走,人越多起来。大多是穿着新衣的男女老少,有的拎着布包,有的推着自行车,脸上都带着笑,互相打着招呼:“李婶,回外家啊?”“是啊!你家小子也跟着去?”“那可不,盼着他外婆的姜醋蛋呢!”
坐了船到了河西老街口,热闹一下子涌了过来。供销社的木闸门正被两个伙计往上卷,“吱呀吱呀”的声音里,门板上贴着的“开市大吉”红纸上的金字,在刚冒头的阳光下闪着光。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有买糖的小孩,有扯布的妇人,还有买烟的男人,挤在柜台前叽叽喳喳。
“先点串炮仗冲冲喜!”旁边的小摊铺前,老板正拿着火柴往一串短鞭炮上凑。“噼啪”声突然炸响,吓得几个小孩往大人怀里钻,却又忍不住探出头笑。檐下避寒的麻雀“呼啦啦”飞起来,绕着灯笼转了两圈,又落在远处的屋檐上。
江奔宇推着自行车慢慢走,秦嫣凤坐在后座上,看着路边的摊子。煎堆摊前冒着热气,金黄的煎堆在油锅里滚着,外皮的芝麻沾得满满当当,捞出来放在竹筛上沥油时,还“滋滋”地响。老板手里拿着长筷子,笑着对路过的人喊:“刚出锅的煎堆!甜糯得很!”
旁边的油角摊也摆开了,竹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油角,棱角分明,外皮炸得金黄酥脆,隐约能看见里面的花生芝麻馅。秦土盯着油角咽了咽口水,秦嫣凤笑着对江奔宇说:“停一下,给他们买几个油角吧。”
江奔宇点点头,停下车,走到摊前:“老板,来一斤油角。”老板麻利地用油纸包好,递过来说:“好嘞!新年好彩头!”秦金接过油纸包,五个弟弟立刻围过来,秦土伸手就要拿,秦金拍了拍他的手:“先别吃,还烫呢。”秦土撅了撅嘴,却还是把手缩了回去。
继续往前走,玻璃罐里的水果糖透着五颜六色的光,橘子味、苹果味的香气混在一起,引得小孩们挪不动脚。穿卡其布中山装的男人推着自行车从身边经过,后座的礼篮里除了腊鱼,还多了条腊肉,车把上挂着个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想必是给外家孩子的新衣服。
“阿强!等一下!”煎堆摊的老板突然朝着那男人喊,“带两串糖环给你阿婆!她昨儿还问起你呢!”那叫阿强的男人停下车,笑着应道:“好嘞!麻烦你给我包两串!”老板手脚麻利地包好糖环递过去,阿强付了钱,又笑着说:“明年我再来照顾你生意!”
巷子里的人越来越多,梳着齐耳短发的黄皮村的王婶拎着布包从身边走过,包里裹着给外侄做的新布鞋,鞋面上绣着个小小的老虎头。她看见秦嫣凤,立刻笑着走过来:“嫣凤,来街上玩啊?这肚子都这么大了,可得小心点。”说着,从布包里掏出块水果糖塞给秦土,“来,土仔,吃糖。”
秦土接过糖,脆生生地喊了声“王婶好”,惹得王婶笑个不停:“这孩子真乖!”又对秦嫣凤说,“我先往前走了,你慢慢走,别挤着。”
穿的确良衬衫的陈叔扶着他岳母慢慢走在骑楼下,老人头发花白,手里攥着个手帕包,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利是。看见秦土,老人笑着停下来,从手帕包里抽出一个利是递过去:“来,小孩,快高长大。”秦土看了看秦嫣凤,秦嫣凤点了点头,他才接过利是,小声说了句“谢谢阿婆”。
江奔宇笑着对陈叔说:“陈叔,您回外家啊?”陈叔叹了口气:“是啊,我娘今年八十了,趁着新年,多陪陪她。”老人也跟着说:“现在日子好了,能吃上饱饭,还能穿新衣服,真是托了好时代的福。”
正说着,一阵吆喝声传来:“风车转,好运来喽!糖画糖人,好看又好吃!”只见一个小贩挑着担子从巷口走来,扁担两头的竹筐上,扎着五颜六色的纸风车,风一吹,“哗啦啦”地转;另一头的木板上,插着各种造型的糖画,有龙有凤,还有孙悟空。
几个攥着利是的小孩立刻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喊:“我要一个龙的糖画!”“我要风车!”小贩放下担子,笑着说:“别急别急,一个个来!”秦木和秦火也拉着秦金的衣角,眼睛盯着糖画不放。秦嫣凤无奈地笑了:“去吧,每人买一个,别闹。”
五个孩子立刻欢呼起来,跑过去围着小贩。秦土拉着秦嫣凤的衣角,小声说:“阿姐,我也要糖画。”江奔宇摸了摸他的头:“走,姐夫带你去买。”
买完糖画,秦土举着个小兔子造型的糖画,笑得合不拢嘴。江奔宇推着自行车继续往前走,自行车的铃铛时不时“叮铃铃”响着,提醒着路上的行人。大人的招呼声、小孩的笑闹声、小贩的吆喝声搅在一起,像一首热闹的新年歌谣。
巷尾的云吞面摊前已经支起了煤炉,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老板娘正拿着竹筛捞面,竹升面在沸水里翻涌着,捞出后过一遍凉水,再浇上用猪骨熬的汤底,撒上葱花和虾米,香气立刻飘了出来。
“嫣凤!奔宇!”老板娘看见他们,笑着喊,“又来逛街啊?要不要按老规矩上一份,吃碗面再走?刚熬好的汤底,鲜得很!”秦嫣凤笑着摆手:“不了,张嫂,我们约了人得赶紧去,他们还等着呢。下次再来吃你的云吞面!”张嫂也不勉强,笑着说:“行!那你们慢走,路上小心点!”
路过外面的茶摊里,老板正支着胳膊趴在柜台上,看着巷里穿梭的人。这时,有熟客进来买糖,老板笑着起身,给客人添了勺糖水:“今年好年景,开市顺,走亲也顺!说不定啊,咱们的日子还能更红火呢!”
日头渐渐爬高了,晨雾散了,阳光透过骑楼的缝隙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出斑驳的光影。河西老街越来越挤,人来人往的,连转身都有些困难。江奔宇在前面带路,看了看外面的人流,皱了皱眉——秦嫣凤怀着孕,这么挤实在不安全。
他对秦嫣凤说:“凤儿,外面人太多了,太拥挤了,我怕挤着你和孩子。不如我们先回河东那边,去茶摊坐坐,等下午人少了再回去?”
秦嫣凤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点了点头:“好,听你的。”她撑自行车,江奔宇赶紧扶着她。
五个小舅子听说要走,都有些不情愿,秦金噘着嘴说:“姐夫,我们还没玩够呢。”秦嫣凤笑着说:“等下次再来玩,今天人太多了,阿姐不舒服。”五个孩子一听阿姐不舒服,立刻懂事地点点头,秦金说:“那我们赶紧走,别让阿姐累着。”
穿过拥挤的人流,江奔宇在前头开路,时不时提醒着身边的人:“麻烦让让,我媳妇怀着孕。”路人都很体谅,纷纷往两边让开。五个小舅子跟在后面,秦金牵着秦土的手,生怕他走丢了。
到了渡船边,正好有一艘渡船要开,船夫看见他们,喊道:“快上来!马上开船了!”江奔宇扶着秦嫣凤登上渡船,五个孩子也跟着跳了上来。渡船慢慢驶离岸边,朝着河东的方向划去。
站在渡船上,秦嫣凤望着河西老街的方向,那里依旧热闹非凡,吆喝声、笑闹声顺着风飘过来。江奔宇从身后轻轻拉住她的手:“是想家了吗?等过两天人少了,我再陪你过来。”秦嫣凤也拉着他的手,笑着说:“我不是不舍得,就是觉得这新年的热闹,真好。”
渡船划过平静的河面,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阳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像撒了一层碎金子。五个小舅子趴在船边,看着水里的鱼,时不时发出一阵欢呼。秦嫣凤摸了摸肚子,脸上满是温柔的笑意——这是她和江奔宇的第一个孩子,也是这个新年里,最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