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用文字写那些恢弘华丽的词藻和高深莫测的道理,而是平平淡淡。
甚至带着戏谑和幻想的文字里,却藏着文明里的那些骨血。
摇了摇头,方圆语气变得更加沉静,却也更深入肌理:“周礼那套东西,听起来高高在上,什么礼不下庶人 。
但落到实处,什么礼不下庶人给我滚一边去。”
那一尺一寸的差别,一道两道纹饰的讲究,一步半步的进退,一丝一毫的差别。
你看周礼放过谁了?
“令五家为比,使之相保。
五比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
这都已经涉及到最基本的家庭单位了。
所以,周礼没那么玄乎,也没有那么高大上。
它抠门儿,计较,甚至还有点俗气。
也不谈什么高大上的各种道理,就是把那些什么虚无缥缈的德、行、礼。
能抠的有多细就有多细,衣食住行通通都不放过。
详详细细的规定束缚住所有人的同时,也保障所有人的后路和给所有人一点盼头。
因此,在姬周的时候,九州开始不断的扩张。
毕竟一无所有的时候,的确更能让人下定拼搏的决心。
没办法,已经到谷底了,怎么走都是向上。
自然不会有这种顾虑,那种顾虑,干就完了。
但光有决心顶个屁用。
一无所有,光靠着决心拼搏,那叫流寇,不是建国。
更撑不起姬周这么多年的天下,真以为谁都是老朱啊。
哪怕就是老朱,最开始的时候的确只有一只碗,但他后来身边的都是什么人?
他又凭什么让这帮人听他的?
不靠着规矩,不靠着他能给大伙儿分的明白,保证大伙最后碗里的一点粮。
打下应天城以后,光为了谁能多抢几个娘们儿,他们那帮人就得杀个血流成河。
武王伐纣,凭的不就是决心?
但决心一念之后,或者说干掉殷商之后咋办?
天下八百镇诸侯怎么处理?
那帮跟着你砍人脑袋起家的兄弟,怎么摆平?
新打下来的地盘,怎么分?
那些投降过来的殷商遗老,怎么安置?
光靠拍胸脯、喊兄弟、讲道义?
你给我扯什么犊子呢?
决心这东西很有用,真的很有用,还特别好用。
甚至可以说是一切的开端,但这玩意儿就是特么的一团火。
这团火你要是不细心培育,不往上面添柴。
烧的有多旺盛,有多猛烈,有多快。
熄灭的时候就有多快,多彻底,连点带余温的灰烬都不给你留下。
而周礼就通过方方面面的规定让这一团火不仅不熄灭,反而还特么的一直燃烧。
甚至哪怕就是火熄了,灰烬的余温人家也给你算得清清楚楚,安排得明明白白。
“在周礼的旗号下,连失败都是有规有矩的。”
方圆指着天上那些星光暗淡的星辰说道:“贵族犯了重罪,该怎么死?
是赐帛自尽,还是驱逐流放?
你的家族会受多大牵连?
是削爵除封,还是允许旁支继承香火?
每一条都给你写的清清楚楚,这规矩让你死都死得‘有章可循’。
不会引发更大的混乱,甚至还能给你留一丝体面,或者给你的家族留一点东山再起的火星。”
一个国家战败了,该怎么办?
是彻底亡国绝祀,还是认个怂,当个附庸。
交钱交人,但宗庙社稷还能勉强维持?
周礼里甚至都有类似的操作指南(春秋时期的诸多惯例源于此)。
“在周礼里面,特么的失败居然是可以管理的。”
方圆一副见鬼了的样子说道。
特么的,自古以来,教人成功的毒鸡汤和各种操作那是一摞一摞的。
但教人如何体面且有利可图地失败的,周礼是蝎子拉粑粑,独一份。
方圆脸上那种“见鬼了”的表情越发浓重,仿佛在说一桩违背常理的怪谈。
“谁都知道成功是很难的,失败是必然的。
但有几个人能够坦然的承认自己的失败。”
自古以来,上车以后的第一件事儿,从来就是把车门焊死。
极端一点的王八蛋,甚至还打算把自己的路子堵死。
各种查漏补缺,生怕别人能够从你这条路上占到一点便宜。
真是各种装扮自己,什么鬼话都敢说。
“恨不得把八辈儿祖宗都搬出来贴脸上,说自己这条道是天选的、独一份的,别人连看一眼都不行。”
面对方圆的戏谑,东皇太一的声音平静地接上,像在陈述一个早已写就的答案。
“启和汤。”
“对喽,就是他俩。”
摇了摇头,方圆知道曾经光芒大放,如今却星光暗淡的两颗星说道:“星辰起落,本是常理。
可偏偏有人觉得,自己就该是那颗永悬不落的太阳。
所以姬周看的清楚明白,也不再奢望什么万世一系。
反而是从最开始就给所有人留了体面。”
谁说历史给人最大的教训,就是从不吸收教训。
我看姬周就吸收的很好嘛。
当年汤迁夏祀,赢了的给输了的留了最后一点体面。
如今姬周直接把这种事搞成了常规律令,兴灭继绝之制。
从此以后,输了还有最后一条活路就不是特例,不是统治者的一时善心,而是不可违背的规矩。
在这份规矩之下,才有的那什么打仗之时的各种仁义规矩。
什么不鼓不成列、不重伤(不攻击受伤的敌人)、不擒二毛(不抓头发花白的老兵)……
打仗整得跟特么过家家似的,还得约好时间地点,排好阵型再开打。
不是他们脑子有坑,而是因为这么做有着制度的保障。
春秋无义,不是后来的仁义道德,也不是更后来的公平正义,而是所有人都把这套规矩丢了。
“所以前面有着成功的果实诱惑着你,后面有着失败的退路等着你。
中间打不过了(开创的过程中)缺人缺粮,还能够用礼结盟摇人。”
在周礼的体制下,是可以呼叫支援的。
或者说姬周时期打架从来就不是什么单打独斗的事儿。
姬周的战争从头到尾都以结盟联合形式为主。
单打独斗(诸侯单独出兵)占比远低于联合征伐,只是不同时期联合的紧密程度有差异。
西周时期严格遵照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原则,以周天子主导的诸侯联合为核心,属于王室+诸侯的联合模式。
典型案例:周天子征伐不臣诸侯(如昭王南征荆楚)、抵御外族(如穆王征犬戎)时。
这些战争都会召集同姓诸侯(鲁、卫、晋等)和异姓功臣诸侯(齐等),组成联合军队,由周天子或王室卿士统领。
在这一时期,几乎没有诸侯敢单独发起大规模战争,单打多为小规模边境冲突。
春秋时期,周天子的权力下陷,诸侯主导的结盟联合成为主流。
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但战争仍以结盟联合为主,只是主导者从周天子变成霸主诸侯。
典型案例:春秋五霸的会盟。
以“尊王攘夷”为旗号,召集盟国出兵,如齐桓公率齐、鲁、宋等八国伐楚,晋文公率晋、秦、齐等国与楚战于城濮。
这个时候联合形式更灵活,诸侯通过会盟(如葵丘会盟、践土之盟)确立同盟关系。
战争时按盟约出兵,单打多为小国间的局部摩擦,大国几乎不单独作战(避免被其他大国联合压制)。
战国时期大家就很熟了。
以大国为主导的合纵(弱国联合抗强)、连横(弱国附强攻弱)
典型案例:苏秦合纵,张仪连横。
各国战争多以“联盟军”形式出动(如五国伐齐、六国伐秦)。
在这个时候单打几乎消失,即使是大国(秦、楚),也需通过结盟拉拢盟友(如秦联韩魏伐楚,避免陷入多线作战。
联合的战略性比当初春秋时候更强。
没错,越是到了后面崩溃的时候反而联合越重要。
综上,周朝的战争理念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
“跟这种邪魔歪道没什么好讲的,大家伙并肩子上就行。”
至于在这么大规模的联合之中,权力、责任,以及最重要的战利品怎么划分?周礼早有规定。
特么的!
抢东西之前事先定好份额,然后所有人还没意见,这种事儿居然真的能成功。
不用担心分赃不均,也不用担心有人黑吃黑。
毕竟绩效分红法案早就已经定了,而且这份法案还传给了所有人看,得到所有人的承认。
嗯,这帮家伙甚至连事后的责任,或者说失败的责任划分都有一套独特的法案。
“所以姬周之时才能不断扩土开疆,天下诸侯更是真的愿意去那些不毛之地当个扩荒的领主。”
指着星雾之中那些边缘之处承受中心大日光芒,使劲散发出自己光芒,想要开拓出一片属于自己星域的暗星。
方圆叹服道:“不是因为姬周时候的人比之殷商时候的人发生了突变,个个成了不怕死的好汉。
也不是因为周礼讲究什么狗屁的仁德王道仁义,仿佛大洗脑术一般,把所有人的脑瓜子都洗的只剩下开拓四夷这一个念头。
而是因为他算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这占星殿里面,观了不知多少年星的东皇太一同样看着方圆手指的方向说道:“道不虚行,自有天意。
正如天上的星辰从无定数,有星落,有星起。
亦如众生之命运,小子可称王,旧侯能陨灭。
唯有这套如星轨一般的规矩,能让星起时有人敢闯,星落时有人愿容。”
“是啊,人活着总得有点盼头。
哪怕这盼头是别人画出来的饼,更何况姬周还真愿意把这饼给你。”
摇了摇头,方圆越说越笑,笑着笑着就想哭。
原来一切源头是在这里,原来所有人都只不过是想要活下去。
即使是所谓神圣的天子,也不过是在这套规矩里,算着如何让底下诸侯别反,让黎民别乱。
好能够让他们家的好饭能够多吃几碗,多吃几年。
“也是因为这一套给所有人的保障。
所以哪怕后来扩土开疆,不知道吞了多少国土部落,不知道早把自家的文化演变了多少回。
各家的文字,语言,习俗,不要说有一丝一毫相似的地方了。
哪怕在一些诸侯们看来,对方的言语、行为,以及服饰、习俗,都特么的应该称得上是外星人了。
但诸侯会盟之时,看到对方身上的玄纁礼服、手中的桓圭信圭,就知道‘哦,这是按规矩来的自己人’。
吵架的时候,还能引两句《诗》或者《周颂》来骂人,对方还特么的听得懂!”
“尔不恭,视周为无天。”
(密人不恭,敢距大邦。——《诗经·大雅·皇矣》)
“汝敢违礼,何谈诸侯。”
(人而无礼,胡不遄死?——《诗经·鄘(yong)风·相鼠》)
看着对骂仿佛对歌的虚影,方圆脸上的哭笑交织。
变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混杂着荒谬、震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情。
“服章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谓之夏。”
东皇太一的声音带着古老的韵律。
“即使他们有了再多的野心,有了再多的不同。
但只要想在姬周混饭吃,那他们就必须认礼、尊礼。”
这话说的像是小混混在画地盘,但方圆却无比认同。
真正的华夏不是什么文化,不是那两件衣服,不是唱的那两首乐曲,而是这一套规矩。
这一套哪怕你有再多的野心,再多的想法,也不得不承认、不得不遵守的规矩。
至于其他的什么音律、服饰,以及这些的最终产物文化,不过是这一套规矩的衍生品罢了。
毕竟华夏的正统是什么?
楚人的巫鬼、雩舞?
齐人的鱼盐、侈谈?
赵人的胡服骑射?
秦人的蒹葭、无衣、车邻?
扯什么犊子呢?
在那个千音千色,万声万法的时代。
你特么七国内部都能分出百八十种腔调,更何况想要代表整个姬周,乃至代表华夏。
真要是从这些里面选一样东西代表华夏,那特么得把狗脑子跟人脑子都打出来。
而且除了上面谈到的几个国家,还有几个国度,以及对应的文化特色还没谈。
这还只是已经卷到最后的七雄,在更往前,在春秋三百载的烽火里。
光是宋卫陈蔡之间就隔着比山更高的方言墙。
宋人骂竖子时卫人听成夸赞,陈国祭祀的鼓点被蔡人当作战前擂鼓。
可当郑伯捧着束帛雉羽来调停,所有国君都能用《棠棣》的调子唱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
哪怕早上才互相偷过对方的麦子。
就连被骂作「南蛮鴃“鴃”(jué)舌」的楚王,也要在黄池之会上抢着给周天子献苞茅。
一边跳着雩舞招鬼神,一边用雅言背诵《周南·汉广》。
最讽刺是秦晋之好的年代,河西的秦军和河东的晋军白天厮杀,晚上却用同样的仪轨祭祀同一个山河之神。
秦人烧璋玉,晋人埋圭璧,祷告词都摘自《周颂·时迈》。
东皇太一拂过虚空,星尘聚成九鼎八簋的幻影。
“周公旦以礼为疆,把规矩做成酒曲,让诸侯,让天下人酿造出属于自己的酒。”
“然后用九鼎八簋(gui)当酒器,不管你酿的是秦地的烈酒、楚地的甜酒,还是齐地的浊酒,都能往这里面放。”
方圆望着鼎身上崩裂的饕餮纹轻声道。
周礼就好像种子一样,吸收着各种各样的养分长出了不同的参天大树。
这些参天大树汇合在一起,成了一片茂盛的森林。
而这也才是真真正正的礼法大于天。
特么的,搞了半天。
所谓的仁德是这个仁,德是这个德。
跟特么个人修养,道德品质这些虚的,完全没有半点相干。
相反,这玩意儿扎实的不能再扎实,扎实到渗入所有人的骨子里。
只不过,这要是出了问题,那也是救都救不了的大问题。
毕竟根本的种子被破坏,这一片森林的树木长得再好、再美,还能够活几年呢?
就像扁鹊救治蔡桓公一样,病灶在骨髓之中,只能够听天由命,非人力所能扭转。
从此以后,所有人又只能回到原来那个杀人全家,除我之外皆是奴隶的疯狂内卷时代。
在这个时代,不会给你试错的机会。
不会教你怎么成功,不会教你怎么接受自己的失败,不会教你如何东山再起。
不会让你走投无路之下,还能找得到一片瓦遮雨。
方圆忽然明白为什么孔子总梦周公,那不是在怀旧。
那是在悼念,就好像那一句“1997过去了,我很怀念它”一样。
只是孔老二不是在怀念别的,他是在怀念那个永远逝去的时代和越来越糟糕的现实。
毕竟他死了三年以后,春秋就差不多正式结束,进入战国了。
(按照通用时间,公元前476年算的。
在这一个时间段前后,晋国六卿争霸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齐国田氏已经掌握了所有的实际权利,原本的国君只保留了虚名。
吴越争霸,这一场春秋最后的霸主纷争结束。)
“所以这也是这一个时代,明明孔圣人分明是孔虐。
结果却依旧成了路边一条,被人打的只能缩在姬周的原因。
毕竟时代不是已经变了,而是等他上场的时候,时代早就已经踏马的结束了。
他来的太晚了。
因此,他依旧只能抱着那些仁义道德去四处兜售,甚至连周礼的底子都没法提。
毕竟这就好像已经连坟墓都立了百八十年,骨头渣子成了灰,人已经轮回了不知多少世,却还要当初的那个人再回来一样。
不是被大势碾压了,而是轮到他的时候,就连大势都已经走到了尾声。
这踏马让人怎么救?”
世界已经到了无量量劫,旧宇宙的星辰都已冷却坍缩,新的奇点即将在绝对的虚无中爆炸重生。
你却抱着一块上古时代的星图碎片,想要拼回早已寂灭的银河。
只能说不愧是圣人吗?居然敢干这种事儿。
方圆嘴角抽搐的暗自盘算道:“而且还有那么多朝前看的竞争对手,以及他们内部的纷争。”
老二果然不是什么好位置,压力太大了,尤其是这种被当老大培养的老二。
孔子,家中老二,他的字“仲尼”中“仲”字就代表排行第二。
孔子的父亲叔梁纥先有长子孟皮(孟为长子排行),但孟皮有足疾。
因此,孔子也承担了一部分长子的责任。
毕竟对他的培养,能证明这一点。
学习礼仪、典籍这些周室天下传家的好玩意儿。
再加上他爹死的早,家里没人,兄长有疾的情况下。
他不顶上去,谁顶上去?
跟他的一生挺像的。
在那个名为“周”的庞大家族,家长(周天子)早已年老体衰,镇不住场子。
嫡长子(姬姓宗室)们或孱弱、或堕落,失了威望。
剩下的一群强悍的“庶子”兄弟(诸侯、卿大夫)们挣抢着家产,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
孔子这个“仲尼”,这个被迫早当家的老二,目睹着家族的分崩离析。
本能地想扛起长子的责任,想去修补,想去调和。
想去把那些撕破脸皮的兄弟们按回一张桌子上,逼他们记住“家和万事兴”的古训。
拿出拳头和文化,拿出曾经发生过的美好。
但这些东西没用也就罢了,还起到了反效果。
毕竟他的拳头的确硬,所有人也想知道他的拳头为什么这么硬,能不能让自家人的拳头也这么硬?
主观上想要克己复礼,但客观上却是直接在本就已经出问题的礼法上,狠踩了一脚油门儿。
毕竟他本身就在破坏周礼,或者说改良周礼,这又怎么可能说得服所有人呢?
“如天之德,复兴这样的德行又怎么可能只靠着说和拳头打呢?”
方圆叹息的看着殿顶的星空。
更何况,孔子把一套明明应该是治家的规矩变成了修身的法门,还是特虚的那种。
“周礼可不是什么如天之德,它真真正的路子是地势坤,厚德载物。”
面对东皇太一指出的错漏,方圆很虚心的说道:“没有地承载天,天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