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却轻佻回应:“装啥正经?我见得多……”
话音未落,林彦秋冷冽目光扫来,瞬间吓得她缩回被窝。
林彦秋沉声道:“你们今晚安心歇着,我有事外出。明早回来送你们离开。”语罢,转身离去,徒留二女面面相觑,满心错愕。
林彦秋登上双轮轻便马车,朱漆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辚辚声惊扰了帘外栖鸦。他从怀中取出镂空檀香木烟盒,燃起一支子龙雕花烟,薄雾氤氲中青丝散落肩头。近日朝堂风云变幻,令这位初出茅庐的世家郎君颇感眼花缭乱。这五载寒窗,在太学国子监祭酒张翁门下受业,日日研习《四书集注》,自以为胸中丘壑可容天下。却不想初涉仕途,竟连朝堂礼部郎中的门都摸不着,委实教人沮丧。
他首先思及祝文伯父与董仲达这二位朝堂老宿,二人虽各怀心机,然于午朝奏对间所展现的纵横捭阖之术,当真令林秋辞大开眼界。
祝文伯父于染坊奏疏中暗藏克制知县计议,董仲达则借江南道御史台来算计祝文,往来攻伐间尽显借势造势的精妙。
至于与祝知礼的同窗情谊,林秋辞却陷入两难,自幼一同研习《论语》时的袍泽之谊固然深厚,但今次祝氏一门暗中开设酒肆青楼的行径,却令他不得不重新考量青梅竹马之谊。更兼昔日“致君尧舜”的书生意气,与眼前权谋算计的落差,令他于烛影摇红间蹙眉不展。
枯坐在流苏雕鞍之上,沙漏已过三更,反觉困倦如潮水袭来。他轻叹一声,摸出象牙笏板作枕头,又想起董仲达明日便要登舟南下。遂唤来随侍的李管事,那人三叩而退,片刻后传回话来:“董大人尚未安寝,正在灯下批阅奏折,问公子可要通传?”
“有劳李叔了!”林秋辞拱手致意,却见李管事眼中闪过精明之色。须臾,传来董仲达低沉嗓音:“墨卿,何事夜叩?”
“学生愚钝,有些关节尚未参透。”林秋辞起身整冠,长揖道。
“来吧,我在静思斋候你。”董仲达轻咳一声,药灶煎药的袅袅水汽中,透出几分病龙卧渊的威仪。
案上银壶新烹的雨前茶升腾着白雾,董仲达曲肱而卧在湘妃榻上,手中羽扇轻摇,似已摆出彻夜长谈的架势。
眼看那点青灯跃动,董仲达羽扇轻摇问道:“是不是觉得胸中丘壑尽成虚妄?是不是觉得庙堂高远如云中仙阙?是不是对今后立身之道茫然无措?”
林秋辞刚在湘妃竹椅上落座,尚未坐稳,便本能地颔首如捣蒜。
“你有此困惑再正常不过。”董仲达将手中折扇敲在乌木案上,“这皆因你幼年生活在太学,与真正的官场渊薮相隔甚远。若你在太师府中长大,自幼看惯九卿议事,如今断不会这般手足无措。说穿了,这只是见闻之限。”
言罢从几案侧取出沉香,透过云纹铜炉的镂空,袅袅升起的烟气中,他续道:“真正的问题,在于你外公灌输的那套儒家道统,此刻正与现实水火不容。林公教你修身齐家,要你秉持孔孟遗风,这些固然高妙,但与官场权谋相触时,难免生出扞格。”
他起身走到临窗的书案前,拂开案上积尘,露出半卷《贞观政要》:“你且看这魏征直谏,表面是臣道风骨,实则是太宗君臣的权力平衡术。你外公教你的清流操守,恰似这魏征之骨气,看似刚直,实则是维系君臣秩序的枢机。”
夜雨敲窗,檐下滴答声渐密。药灶上煎着的陈年侧柏叶汤,与沉香烟气一同在窗棂雕花间缭绕。董仲达转过身时,昏黄烛光将他颀长的身影投在斑竹屏风上,随着语调的轻重起伏晃动着:“待你悟透这其中关节,便知孔孟之道非但不碍仕途,反而是官场中人最后的体面。就如同这雨打芭蕉,声声入耳,却永远砸不破窗纸。”
董仲达说着却又短暂停顿了一下,仿佛在黑暗中茫茫大海上航行的船,在这远远的前方看见了灯塔的指引一般,林彦秋瞬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您的意思是,学问是死的,道理是活的。为善也好,为恶也罢,决定因素是当时的大势?”
话说出口了,林彦秋犹自不敢确信。董仲达不觉微微的怅然了一下,心中竟生出几分嫉妒之心,随即不由一阵好笑道:“难怪张祭酒说你的悟性高,本质上是说中了,但略显偏激。具体的你以后慢慢去体会吧。来这之前我和老爷子通了书信,他的意思是给你创造一定的环境后看你自身发展,今后除了缺钱可以找我,别的我是不会在插手了。最后送你十六个字,敢作敢当,韬光养晦,和光同尘,利势而驱。”
孤竹箭神般的清眸凝视着董仲达,林秋辞黑底银绣的深衣下摆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书房四面悬着的湘妃竹帘外,白玉兰的暗香透过纱窗若有若无地飘进来,与董仲达手中那柄乌木赤金镂刻的扇面上“朝云暮雨”四字相得益彰。
“我想你一定没少读《通鉴纪事本末》。”董仲达的羽扇轻敲着斑竹几案,发出清脆的笃笃声,“你姥爷与张祭酒在这等史学造诣,当真令老夫叹服。你且看,我大周立国五百年来,那吕惠卿、司马君实、严嵩、张江陵,都是孔门高弟的宗师人物。”
他起身走到临窗的书案前,拂开案上蒙着的梨花绫帕,露出半卷《贞观政要》:“你且看这些圣贤书,从来不是教你做圣人,而是教你如何在浊世中做清醒的凡人。”
月光透过纱窗洒在墨玉案几上,林秋辞整了整玄色暗纹直裰,正襟危坐。董仲达的鹤氅下摆扫过乌金砖,羽扇轻摇间,廊下海棠花簌簌飘落。
“女人就像猫一样,”董仲达的声音裹着沉香木的苦味,“离得近了会抓你一手,离得远了又会绕膝打转。当然,这是常理,你母亲当另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