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辞正欲起身作别,闻言脚步一顿,喉结微动。他偷眼觑见董仲达拂尘下垂的青丝梢端似有窘色,唇边笑意险些绷不住。这位冠玉郎君般的宿儒,往昔定是被脂粉阵搅得风云变色。
穿过重重花影来到厢房,他脚步沉如堕雾。那十六字箴言似悬在案头的青铜漏壶,字字滴着光阴的重。
前八字“敢作敢当,韬光养晦”,分明是教他借太师经营的棋局落子无悔;后八字“和光同尘,利势而驱”,恰似《周易》中的“风行水上,自然成纹”。
次日寅时,董仲达已乘轻舟南下了。张氏未随行,自有她的权谋考量。母子二人用过早点后,张氏推辞道:“无须如此麻烦,让李管事驾车送我即可。你且先去办理那桩要紧事,莫误了时机。”
林秋辞望着母亲鬓边新添的银丝,想起昨夜她灯下拆阅董仲达密信时眉间的沉吟,知她定有筹谋。他长揖道:“孩儿遵命,但母亲此去,还望多加小心。”
张氏轻轻握住他手背,指尖温度透过蝉翼纱衣传递:“为母自有分寸,你且去吧。记住,此事若成,你外公的冤屈或许能有昭雪之日。”
青衫儒生林秋辞踏入新置的院落时,堂屋内两名女子正襟危坐于湘妃竹椅上,眼神游移不定。见他身影出现在门槛处,仿若惊飞的宿鸟般骤然低头。
暮色漫过朱漆垂花门时,林彦秋的皂靴在青砖上叩出清脆回音。新置的临街院落里,铜镜里倒映着两个发髻歪斜的少女,阿绫的鹅黄半臂襦裙沾染着泥痕,苏苏发间歪斜的珠翠在暮色里投下细碎阴影。
“二位姑娘,时辰不早了,可要启程?”林彦秋褪去玄色直裰时,檀木衣架晃出满地昏黄。阿绫正系着松石腰扣的手僵在半空,苏苏攥紧袖中的豆瓣绿手帕,指甲几乎掐进月白褙子里。
“就这么走了?”阿绫嗓音里带着颤,像是惊扰的寒蝉。她肘尖轻撞身畔的苏苏,铜镜里晃过苏苏发抖的影子。
苏苏踩着藕色绣鞋跪在青砖地上,发间金步摇扫出细碎光斑:“公子,求您救救...”话音未落,林彦秋已阖上描金折扇,乌木扇柄抵在眉间。
“二位这是何苦?”他负手立在抗尘紫檀案后,沉香屑在铜宣德炉里蜷成灰蝶。阿绫忙拽着苏苏起身,苏苏的藕荷色裙裾扫过地砖,搅动满室沉水香。
“公子有所不知。”阿绫嗓音细若蚊呐,“苏苏家中欠着郑妈妈三年身契,县学束修都是借的。我起先只当是逛逛戏楼,不想...不想被那些腌臜东西给玷污了。”她突然攥紧裙裾,露出腕间淤青:“郑妈妈说,若苏苏还是处子之身...”
她突然捂住嘴,泪水打湿了月白绢帕。
林彦秋负手踱到斑竹窗前,拓片青花在窗棂上拓出细碎阴影:“既是拿了银钱,又何必多此一举?”苏苏突然跪在他靴边,发间金步摇扫出惊鸿掠影:“公子,奴家先收了郑妈妈五百两银子,往后只能任她摆布。奴家在县学女红课上总是头名,求公子收留...”
她突然掩面痛哭,泪水洇湿了湖色襦裙。
林彦秋的冷眸扫过烛影里瑟缩的二女,她们衣衫上的针脚粗细已将底细交代得一清二楚。苏苏的藕荷色襦裙下摆沾着露水,阿绫的霞帔边还残留着漕帮马厩的腥膻气。
“纳她为妾断无可能。”他捻灭案上的龙涎香,青瓷茶盏叩在斑竹几案上,“日后她若愿来秋水堂洒扫庭院,一周两次,月奉五两纹银。”苏苏攥紧手中蚕丝帕,睫羽颤抖间撞碎烛花:“那郑妈妈......”
冰冷的视线扫来,苏苏像被惊扰的雏雁般缩回阿绫身后。林彦秋从袖中摸出黄杨木信牌,对着窗棂外的垂髫书童轻喝:“去传话给祝知礼,就说苏苏今后归我林彦秋管了,让他转告那郑氏莫要上门纠缠。”
外间传来更鼓三响,阿绫突然嗤笑出声:“那郑氏算什么?也不过仗着给三爷和祝公子暖过床,早晚我......”她突然截住话头,余光扫过林彦秋攥紧的折扇:“公子救苏苏,不过是怜香惜玉罢了。”
林彦秋挑起半边嘴角:“你倒是踌躇满志。”他兜里铜钱撞出清脆声响,“你既想上位,又为何替她求情?”
阿绫突然弯腰拾起地砖上断裂的桃花簪,那原是她幼时与苏苏簪花时一同摔坏的:“奴与苏苏同在城南破瓦巷长大,她幼时总把我的桃花簪误认成杏花......”
她突然仰头大笑,露出沾着血丝的贝齿:“公子既嫌这簪子不值钱,不如让奴给你跳支《柘枝舞》?”
月光漫过斑竹帘栊时,林彦秋搁下正在临帖的狼毫。阿绫的发簪半晌才别好,铜镜里晃着她递来的沉香木折扇,那上面新染的血渍,在深秋月色里洇成两朵残荷。
林彦秋的玄色直裰袖口沾着新染的墨渍,他从袖中摸出黄杨木钥匙牌“啪”地掷在八仙桌上:“自己去厢房取块好木头,照着这把刻把新的,明早戌时前把钥匙送到门房老张处。”
阿绫刚要说话,却见铜盘里银钱叮当作响:“雇轿子回去罢,别弄脏了裙角的泥金绣。”苏苏攥紧袖中刚绣好的流苏荷包,发间玉兔簪轻撞出脆响。林彦秋已转身提着宣纸灯笼出了门,月光漫过他搁在桌上的《急就章》拓本。
戌时月升,林彦秋自城东租来的宅院搬来乌木箱笼。苏苏正拿着鸡毛掸子清扫佛堂香灰,藕荷色襦裙下摆裹着槐花香。林彦秋将摞得老高的书箱摞在檐下:“先去西厢房歇着,明早辰时来前厅点香。”
亥时,祝知礼踏着月色乘软轿而来,手中折扇扫过满地霜白:“林兄好手段,竟让窑姐儿给你守夜扫院?”林彦秋将描着金粉的信笺轻轻掷在石桌上:“这是苏苏家的身契文书,你明日送去县衙存档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