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传道授业之后,先生与弟子继续于竹林凉亭中手谈。
棋局从棋谱《攻守易形》中记载的昔日棋圣方寸与今日棋圣沈易明那一战的第一百手开始。
白衣学生手持黑子,青衫先生手持白子。
二人缓缓落子,清脆的落子声接续不断的在棋盘上响起。
宁濡心不在焉,每每落子都不是最优解。致使攻守易形,大好局面转瞬间覆灭陆沉,落入下风。
顾木生一一看在眼里。自己学生如何,自己这个当先生的自然是心知肚明。
索性,顾木生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篓,双手拢袖,“在想些什么?”
宁濡正襟危坐,“祖父告诉我,先生很快就要走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的确是要离去了。”
宁濡猛地抬起脑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先生,眸光中透露出浓烈的不舍与不解,开口问:“为什么啊?”
顾木生笑道:“傻学生,这个世上不是所有问题都会有答案的。”
“这豫都城哪里都好。人美酒香、四季如春,但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乡,这里没有我的先生啊。”
“离乡数十载,是时候返乡了。”
“先生的家乡?先生的先生?”
宁濡曾听顾木生提起过,他的家乡似乎并不在南华洲,距离此地有千里万里之遥。他的先生,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大儒。
顾木生开口回道:“我的家乡,在那东临洲凭云山,云林书院。我的先生,是那云林书院现任山长。”
宁濡又问道:“那先生何时返乡?” “此间事了,便要返乡。”
“先生在这豫都城,还有事情要做?”
顾木生不语,眼睛直直地盯着宁濡。那眼神,是长辈看小辈儿,是前辈看晚辈。是先生看学生,是前人看后来者。
宁濡被看得有些发毛,猜测道:“先生是因为我?”
顾木生微微点头,“不完全是。”
“但我的确想带你离开豫都城,去那云林书院求学。”
“你愿意吗?”
宁濡低头沉思,久久无言。
温淳的嗓音传到耳边,“不必感到为难,我曾和你祖父也商议过此事,最终我们决定让你自己选择。”
“毕竟未来是你的,路也要你自己走。”
“不管你怎样选择,我都是你的先生,你都是我的弟子。”
宁濡微微摇头,“先生,学生不知该如何选择。”
顾木生起身来至宁濡身旁,轻拍自己这位得意弟子的肩膀。
“这有何难,凭心即可。”
随后便寻着林间小道,缓缓向着竹林外走去。
宁濡抬头看着那青衫背影,突然开口问道,“先生,我们还会再见的,对吧?”
“我是说如果我选择留在豫都城的话,我们还会再见的,对吧?”
顾木生停下脚步,回首,笑容和煦,“当然。”
……
顾木生回到学堂书房,推门而入,点燃桌上蜡烛。
很快,微弱的烛光便将书房照亮。虽不是那么的明亮,但隐约能看着一身影静静地端坐在案牍之后的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木生抬头向着房间内看去,局促的空间被一览无余。
久经风霜的房窗,光影斑驳的墙壁,凹凸不平的地面,最后是这破破烂烂的案牍。
顾木生双手瘫放在案牍之上,缓缓闭眼,面容安详。脑海中,走马观花般地回忆着自己在此处经历的十数年。
十数年间,一个个学生都从孩童变成了少年。自己的两鬓也微微发白,挂上了些许白霜。
不知不觉间,顾木生沉沉睡去。
……
不知过了多久,顾木生被从屋外传来的砍竹子声吵醒。
他悠悠张开双眼,没有急着起身,反而是靠坐在椅子上,面露微笑。
窸窸窣窣的竹叶摇晃声从屋外传来,同时还伴随着两少年的轻声交谈。
“宁尘,你说这竹子这么粗能钓鱼吗?”
“你管他能不能呢?先砍了再说呗。”
“那砍完了,若是不能用,那不是白砍了吗?”
“你在磨磨叽叽的,顾先生就该回来了。”
哗啦啦——
一棵青竹应声倒地。
宁尘满心欢喜地抱起地上青竹,扯拽着向着学堂外跑去。
可刚跑到学堂院子门口,突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停下身影,细细琢磨,到底少了点儿啥呢?
竹子,镰刀。
“杜胜呢?”
回头一看,杜胜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宁尘无奈又抱着竹子折返回去。
他来到杜胜身旁急得直跺脚,恨铁不成钢地压声呵斥道:“杜胜,你干甚呢?撤了。”
杜胜好似没有听到,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给宁尘搞得一头雾水的。
宁尘疑惑地顺着杜胜的目光看去,悔不当初。
因为此时一青衫中年人正看着自己呢,那中年人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是满脸和煦,正朝着自己挥手。
慌乱之下,宁尘将手中的凶器丢到身后。
“啊!”
杜胜突然大喊一声,抱着自己的脚在竹林中乱蹦。
“你砸我脚了,宁尘。”
宁尘向下看去,不知抱在自己怀中的青竹何时掉到了地上,砸到了杜胜的脚。
宁尘一时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不知是该去向先生认错,还是去查看杜胜。
抬头向中年人方位看去,那中年人脸上笑容更加开朗。宁尘也跟着笑着,不停地挠着自己的后脑勺。
中年人将少年手中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缓缓来到二人身前,杜胜强忍脚丫传来的剧痛,不再到处乱蹦,站在宁尘身旁。
宁尘二人如临大敌。
“先生?”
顾木生看着倒在一旁的青竹,咂嘴摇头。
这更让宁尘二人心中没底,“坏了,又要被罚抄书了。”
“都怪宁尘,害惨我了。”
顾木生语出惊人,“这么粗的竹子是钓不了鱼的。”
“镰刀。”
宁尘二人四目相对,“啊?”
杜胜此时欲哭无泪,“不至于吧?不就是砍了棵竹子吗?顾先生不会是要为他的竹子报仇吧?”
“镰刀。”
”哦,哦。”
宁尘转身,慌乱地去找镰刀。
好不容易在竹枝下找到镰刀,转过头来,却看到杜胜跪在地上,泪珠子一颗颗的落下。委屈巴巴,真诚认错。
“先生,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