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更深露重。
林川独坐在县衙后院的石凳上,心情略沉重。
他早知道这世道不太平,却没想到已经糜烂至此。
县里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士绅大户,竟都成了鞑子的走狗。
而这仅仅是一县之地。
整个北疆又该是何等景象?
西陇卫的弟兄们用血肉筑起的长城,守护的竟是这样的江山?
“将军。”
轻柔的脚步声停在身后。
带着幽兰香气的披风轻轻落在肩头。
林川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夜里寒露重,当心着凉。”
秦砚秋的声音比月光还温柔。
林川喉结滚动,却没有回头:
“秦姑娘…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休息?”
“我、我担心将军。”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今日之事,将军心里一定不好受。”
林川苦笑一声:“无妨,我习惯了。”
“可……”
秦砚秋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绕到他身前,
“将军不该一个人扛着这些。”
月光下,她素白的衣裙泛着淡淡的光晕。
林川只看了一眼就慌忙移开视线:
“秦姑娘不必如此。”
“唤我一声砚秋……可好?”她颤声道。
林川心头一颤。
他张了张嘴,终究只低声道:
“不妥……你是官家小姐。”
“在砚秋心里,大人就是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她忽然上前半步,月光映着她泛红的眼眶,
“比那些锦衣玉食的蛀虫强千万倍。”
林川站起身来,摇摇头:
“我只是个小小百户,不是什么将军。”
“那又如何?”
秦砚秋仰起脸,泪水在月光下闪烁,
“大人守护百姓的赤诚之心,难道还比不上那些虚名?”
夜风骤起,吹落满树梨花。
林川看着眼前倔强的少女,想起救她时的决绝模样,心头微动。
“砚秋……”他终是唤出了这个名字,“你不懂,我这样的武夫,朝不保夕……”
“我懂!”秦砚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我亲眼看到百姓死在鞑子铁蹄下……所以我更知道,像大人这样的英雄有多珍贵!”
林川看着他。
“将军……”她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微微的颤抖,“您敢单枪匹马杀鞑子,却不敢……不敢正视砚秋的心意么?”
一片梨花落在她发间。
林川叹了口气:
“砚秋,我不值得你如此……”
“值不值得,该由砚秋说了算。”
她突然贴近,咬了咬唇,“若这身份是阻碍,砚秋宁愿不做这个小姐。”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起几只夜鸟。
林川望着她湿润的睫毛,忽然觉得这污浊的世道里,除了芸娘,还有人值得守护。
“傻丫头……”
他终于伸出手,将哭得发抖的娇小身躯揽入怀中。
秦砚秋整个人都在战栗,却将他搂得更紧:“将军……”
夜风卷着梨花,掠过相拥的身影。
将少女的哭泣吹散在风里。
……
第二日,午时未至。
崔明远的轿子刚转过县衙前的石狮子,就听见里面传来嘈杂的人声。
他皱了皱眉,示意轿夫停下,掀开轿帘一角往外看去。
“老爷,衙门口停满了轿子。”管家凑过来低声道,“郑家、王家、周家的人都到了。”
崔明远轻哼一声,整了整衣冠才下轿。
刚迈进县衙大门,原本喧闹的庭院顿时安静了几分。
正在交头接耳的士绅们纷纷转身,一个个拱手作揖。
“崔老爷来了!”
“崔公身体可好……”
崔明远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
身为清河崔氏的旁支,崔家在清平县名气不小。
虽不如本家显赫,但在北疆,也算是树大根深的世家。
身为崔家家主,他很享受被众星捧月的滋味。
只不过今日,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诸位可知今日所为何事?”崔明远压低声音问道。
“不知啊,崔公……”
郑员外凑过来,“不过县衙里的衙役全都换成了边军战兵,看着就瘆人……”
“是啊,”王员外声音发颤,“该不会是那件事……”
话音未落,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后堂传来。
众人立刻噤声,不约而同地望向声音来处。
只见几人大步走来。
为首的是个穿着百户甲的年轻将官。
“在下铁林堡百户林川。”
年轻将官抱拳行礼,声音清朗,“劳诸位久等了。”
“他就是林百户?”人群中响起一片低呼。
前些日子柳树村大破鞑子百人队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县。
只是谁都没想到,传说中的悍将竟如此年轻。
“林大人,秦知县在何处?”有人问道。
林川微微一笑:“秦知县染了风寒,正在后院休养……今日由本官暂代县务。”
堂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众人面面相觑。
崔明远轻咳一声,率先打破沉寂:“林大人今日召集我等,不知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林川环视众人,话锋一转:“实不相瞒,铁林堡将士浴血奋战,如今军中粮饷告急。今日请诸位前来,正是要商议个共渡时艰的法子。”
此言一出,堂内顿时“嗡”的一声。
几个士绅忍不住交换眼色,嘴角泛起讥诮。
原来是打秋风来了。
崔明远捋须轻笑:“林大人有所不知,去岁寒舍遭了马贼,损失惨重啊……再加上今年春旱,眼看收成大减,实在是……呵呵……”
“是啊,是啊……”
堂内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倒起了苦水。
“如今鞑子肆虐,家里的粮都被抢了大半……”
“可不是?铺子都亏了……”
“哪还有钱粮往外拿啊……”
“唉,前些日子府军也要粮,现在边军又来……”
“难啊……”
眼见着气氛差不多了,崔明远轻咳一声:
“林大人年轻有为,想必不会强人所难吧?”
林川冷笑一声:“南宫先生!”
“属下在!”
身旁的南宫珏立即翻开账册,朗声道:
“去岁崔府新购良田三千亩,扩建宅院两进。”
“郑家庄园今春新添二十头耕牛,粮仓扩建三成。”
“王员外刚纳第九房小妾,聘礼就花了五百两。
“周家绸缎庄,上月盈利三百三十八两……”
“……”
大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崔明远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林大人这是何意?”
他声音里压着怒意,
“我等皆是奉公守法的士绅,难道大人要效仿盗匪行径,强抢钱粮不成?”
“强抢?崔老爷这话从何说起?”
林川缓步踱到堂中,“本官只抢鞑子,还有……通敌卖国之辈!”
这话像一记惊雷炸在堂内。
有人双腿已经忍不住抖了起来。
“当然,在座诸位都是德高望重的乡贤。”
林川忽然又换上和煦的笑容,“本官一介武夫,不会说话,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他抱拳环施一礼,众人纷纷尴尬还礼。
崔明远缓缓开口:“既如此……那我崔家,就捐个数……”
林川打断他:“崔老爷,捐多捐少,诸位自己决定,本官绝不强求。只是三日后……”
他环视一圈,眉眼间,扬起童叟无欺的笑容。
“我在铁林堡,恭候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