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中,一辆灰色桑塔纳第三次从游戏厅门前驶过。
车窗被熏黑,反射着路边小贩的模糊身影。
两个路灯之间的阴影处,一名男子蹲在地上吃煎饼,目光却从未离开过游戏厅的侧门。
刘瘦子叼着半根油条,盯着报纸。他坐在街对面的早点摊,身前摆着半碗凉了的豆浆。晨光刚刚越过街东的楼顶,将地面切成明暗两半。
报纸翻过一页,他的目光掠过对面巷口的面包车——车里的人换了,长脸男代替了之前的方下巴男,但同样的军绿色夹克,同样的驼色手套。太刻意了。
\"小伙子,加碗豆浆不?\"摊主搓着手问。
\"不了。\"刘瘦子付钱离开,动作不急不慢。
他没走回头路,而是拐进菜市场。清晨的市场汁水横流,肉铺前血水混着水坑,菜摊上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刘瘦子在卖虾的摊位停了十秒,又在水果摊前询价,待眼角余光确认无人尾随后,穿过一条狭窄的过道,折回另一条街,最后从杂货店后门溜进游戏厅的楼梯间。
后屋的门被撞开三寸又立刻关闭,恰好够一个人侧身进入。
\"三辆车,至少七个人。\"刘瘦子放下报纸,声音没有波动,\"以五小时为周期轮换。\"
表叔坐在矮凳上,拆开的手枪零件摊在深蓝色绒布上。旁边摆着瓶机油和几块绸布。他的手指在枪管内壁缓慢转动,一圈,两圈,检查膛线是否光滑。头也没抬。
\"不是本地势力,专业得离谱。\"刘瘦子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灰车的司机喝水都用左手,门把手用袖子垫着开,没人下车。\"
王胖子叼着根没点着的烟:\"条子?\"
\"比条子讲究。\"刘瘦子抬起右手食指,比出一厘米的距离,\"观察点选位精确,视线交错覆盖,死角不超过这么宽。\"
\"军方。\"我靠在窗边,只露出半个影子,\"这种部署,是为了围捕,不是跟踪。\"
表叔将枪管对着窗外的光线,眯眼看了几秒,才缓慢装回弹簧。他的动作精准得像在计算每一分力道,没发出半点声响。屋内一时只有金属零件相互摩擦的轻微声音。
\"捕鹰开始了。\"表叔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粗砺。
这三个字沉得像铅块,砸进胸口。我不由自主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自那晚偷听表叔通话,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我们的面说出\"捕鹰\"二字。
\"轮流侦察,每三小时一换。\"表叔抬头,目光依次扫过我们三人,停在我脸上半秒,\"绕路,套路,反追踪,懂?\"
我们点头,各自检查随身物品。表叔把组装好的手枪塞进背后的枪套,开始继续清理另一把。
窗外,日光渐强,映出街上稀疏的行人。
正午的太阳把柏油路面烤得发软。汗水浸透后背,衬衫贴在皮肤上,一步一个印记。
我从西街尾的面馆出来,舔了舔嘴角的油渍,装作食客闲逛的模样。实际上,从离开游戏厅起,已经穿过五条街,折返两次,途中还换了顶帽子,确保甩掉可能的尾巴。
灰桑塔纳依然停在拐角,发动机熄火,驾驶座上人影纹丝不动,像座雕塑。
我走到马路对面的报亭,买了份《体育日报》,一遍朝面包车的方向走,一边慢慢翻看,余光掠过街角的面包车——换班了,鸭舌帽男不见了,换成副墨镜男,但同样的无聊姿态,同样的警觉眼神。
忽然,车内传出电流杂音。我耳朵一动,听力在这时总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断断续续的对话声从半开的车窗漏出来:
\"……按计划……位置确认……\"
\"……六点交接……\"
\"……注意那三个小的……\"
车子发动,缓缓驶向东面。我掐灭刚点的烟,沿街溜达,与面包车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脚步不紧不慢,目光不时扫过橱窗里的商品,像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三个街区后,确认周围无人注意,我拐进一条窄巷,几个弯后抄近路追上去。
巷口处,面包车停在一栋废弃厂房外,砖红色外墙斑驳着岁月的痕迹。墨镜男下车,与一个身穿深色夹克的中年人交谈。我抄近路绕到院墙后方,沿着锈迹斑斑的铁丝网攀上一截断墙,距离刚好能听清对话。
\"……捕鹰明天正式启动……\"夹克男声音低沉。
\"……目标锁定了没有……\"墨镜男问。
\"……上头亲自下令,特别注意那个姓许的……\"
\"……上面怀疑他……\"
\"……文件都准备好了,签字就行……\"
对话不到一分钟。墨镜男回到车上,夹克男走向厂房内部。
车门关上前,我看见墨镜男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边文件袋,上面的印章在阳光下格外刺目,那形状像某种官方机构的标识。
回程路上,我耐心地走了一条更长的迂回路线,又穿过一家百货商店,在拥挤的人群中左冲右撞,最后从员工通道溜出来,确保身后干净。
\"捕鹰,明天行动。\"我钻进后屋,几乎撞翻一把椅子。
三人同时抬头。王胖子正翻检一个登山包,把压缩饼干和瓶装水塞进最下层;
刘瘦子面前摊着几张铅笔草图,像是建筑平面图,指尖在某个标记处来回摩擦;
表叔蹲在矮柜前,手中擦拭着一把匕首,寒光在他粗糙的指节间流转。
屋内气温比外面还闷热,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只在左侧留了一道窥视的缝隙。
煤油灯的火苗安静燃烧,在墙上投下三个跳动的影子。
\"细节。\"表叔放下匕首,目光像钩子。
我把所听所见和盘托出,连对话中的停顿和语气都尽量还原。说到那个红边文件袋时,表叔的眼神闪动了一下,手指在刀柄上收紧。
\"果然。\"表叔语气不带情绪,像在陈述天气,\"他们来了。\"
\"不能等死。\"我压低声音,血管里的血液开始升温,\"必须先下手。\"
\"同意。\"王胖子放下手中的绳索,\"今晚就走,换地方。\"
刘瘦子将草图叠好,塞进袜子里:\"先弄清他们底细,再决定。\"
\"不撤,不出击。\"表叔站起身,走到窗前,一根手指挑开窗帘一条细缝,\"时机未到。\"
\"还等什么时机?\"我控制不住音量,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等他们打包送咱们进局子?表叔,捕鹰明显是冲着我们来的!\"
屋内骤然寂静。表叔背对着我们,肩膀像是承载了千斤重担。我从未这样质疑过他的决定,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都显得刺耳。
\"各自准备。\"表叔转身,语调平静得不近人情,\"该带的带,该丢的丢。十点前完成。\"
讨论到此为止。
我们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声地散开。王胖子继续清点背包里的补给和工具,动作比平时慢一拍;
刘瘦子把信封塞进特制的鞋垫下,又检查了随身的小本子;
我则取出那把从不离身的匕首,用砂纸细细打磨刀刃,直到能在指尖划出一道细丝。
表叔走向角落那个上了锁的铁皮柜。钥匙在锁孔转动三圈,发出咔哒声。柜门开了,里面是一个褪色的皮箱,看上去至少有二十年历史。表叔取出箱子,搁在桌上,小心翻开。
里面装着一摞发黄的文件,几本磨损的笔记本,和一些老照片。他一张张翻看,神情专注,偶尔在某页停留片刻,嘴角绷紧。最后,他将大部分纸张放进一个铁盆,倒上火油,划亮火柴,点燃。
纸页在火中扭曲,卷曲,变黑,最后化为灰烬。烟雾飘散,闻起来像某种宣判。
余晖渐渐褪去,夜色吞噬了最后一缕光。街灯亮起,把窗帘染成黄色。窗外偶有汽车驶过,轮胎碾过水坑的声音格外清晰。
表叔从箱底最里层取出三个深绿色防水袋,分给我们每人一个。袋子新旧不一,但都紧密封口,摸上去沉甸甸的。
\"应急用。\"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我拆开袋子,里面有一叠钞票,一张身份证,一把钥匙和一张纸条。
钱是大小面额混合,总数约三千;身份证上的照片是我,名字却陌生得像个路人;
钥匙的形状不常见,像是某种特制保险柜的;
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字迹潦草得像是匆忙中记下的。
\"早准备好的?\"我抬头,对上表叔的目光。
他点头,目光飘向窗外的夜色:\"江湖规矩。\"
夜里十点十七分,挂钟的分针划过一格又一格。表叔忽然戴上一顶深色鸭舌帽,向门口走去。
\"去哪?\"王胖子抬头,眉头紧锁。
\"见个人。\"表叔头也不回,声音已飘至门口,\"一小时内回来。如果两小时不回,你们按计划分头走。\"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没发出一点响动,只留下一丝凉风。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各自沉默。房间里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像是某种倒计时。
刘瘦子重新检查了随身的小本子;
王胖子摆弄着打火机,不停地按开又合上;
我则反复查看那张陌生的身份证,试图记住每一个细节。
十点四十二分。
十一点零六分。
十一点十九分。
每一分钟都像是被拉长了。我走到窗前,透过缝隙观察外面的街道。监视的车辆依然停在原处,没有任何异动。表叔离开时悄无声息,就像一缕烟,消散在夜色中。
十一点二十三分,锁芯转动的声音。
表叔回来了,脸色比离开时更加阴沉。他的衣服右侧有些湿,像是被水浸过,但外面并没有下雨。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右手虎口处的一道新鲜伤痕,血迹已经凝固,但皮肉翻卷处还泛着红。
\"准备好了?\"他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枪套,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我们点点头,刘瘦子继续整理行装,王胖子检查后门的锁,我则把蝴蝶刀收入靴筒。
表叔走到窗前,透过缝隙凝视外面的黑暗。街灯的光线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他脸上切出一道刀痕般的明暗分界。他的影子在墙上拉长,像一座即将崩塌的山峰。
\"最坏的打算,\"他的声音低沉如同地底传来。
黑暗中,我看见王胖子额头渗出汗珠;
刘瘦子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微弱的光;
表叔的眼神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绝——不是恐惧,不是犹豫,而是一种已知结局却仍要前行的平静。
最后一盏灯熄灭了。
黑暗里,只剩表叔指间的烟头明明灭灭,像风暴前海面上唯一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