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十七分。
后间里,王胖子打着鼾,声音像破了的风箱。
刘瘦子睡得像没呼吸,被子底下一条腿露在外面,随时准备跳起来。
表叔的铺位平整得刺眼,被褥叠得像块豆腐,枕头上连个凹痕都没有。
我放下表,没敢拉开窗帘。四点多的街上,连酒鬼都该睡了,却偏偏安静得不正常。早市装货的吆喝声没了,清洁工扫地的沙沙声也没了。连那条每天凌晨准时来翻垃圾桶的癞皮狗都不见踪影。
厕所方向传来水龙头拧紧的声音。表叔走出来,手上水没擦,顺着手臂滴在地上。他瞥了眼我手里的表,哼了声,伸手把窗帘拉严实了。
\"收拾东西,十分钟后走。\"他这么说,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正要叫醒其他人,窗外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不是一般的轿车,是那种大排量面包车的声音。三四辆车接连停下,车门打开又关上,至少十几个人下来了。皮鞋踩在潮湿路面的声音又轻又急,像下棋前各就各位。
表叔猫腰冲到窗前,一把掀开窗帘一角。我探头看过去,三辆黑面包车横在马路对面,十几个人影散开,动作整齐划一。路灯照着几张脸,眼神冷得不是一般地痞。有人从怀里掏出对讲机,贴在嘴边。
刘瘦子和王胖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两人连鞋都穿好了。
\"妈的,这帮孙子!\"王胖子低声骂道,鼻孔喷着粗气,\"那几个西装仔不是一般混混,指不定哪路的。\"
窗外,几个黑影接近游戏厅后门。一个打手探头张望,另一个摆弄着门锁。楼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撤。\"表叔简短命令。
刘瘦子上前,拉开衣柜底层的暗门,露出一条窄道。弯腰便是一条黑漆漆的通道,散发着泥土和霉味。王胖子打开柜子抽屉,取出三只用胶布缠着的手电筒,分给我们每人一个。
\"你先走。\"表叔推了我一把,眉头紧锁。
我没动,死死盯着他:\"一起走。\"
\"磨蹭什么,这是命令。\"表叔神情冷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楼下传来木门被踹开的闷响,随即是急促的脚步声,像是一群人在争先恐后地往上冲。
\"操,这是玩真的。\"我后槽牙咬得发酸。
\"婆婆妈妈干什么!\"王胖子突然发力,一把将我推入暗门,\"还想都死这儿啊!\"
我蹲身钻入暗道,转身看向表叔。楼梯间已经传来皮鞋踏地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表叔目光如铁,嘴角却微微扬起,似乎想说什么。
\"去广州,找鬼手陈。\"他声音忽然低沉,仿佛回到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刻,\"他会告诉你,关于你父亲的事。\"
外面,脚步声已到门前。有人低喝\"破门\"。
\"表叔!\"我胸口发紧,指甲陷入掌心。
\"给我滚!\"表叔转过身,双手持枪,站在门前如同一座山,\"去找你父亲,他还活着。\"
王胖子和刘瘦子一左一右架住我的手臂,拖入暗道。
最后一刻,我看见表叔解开了衬衫扣子,露出里面绑着的什么东西,他的背影被门灯拉成一道长长的黑影,像极了小时候他站在院子里望着母亲照片的样子。
身后,铁皮暗门重重关闭,将我们与表叔彻底分离。幽暗的通道里,只有三支手电光束在潮湿的墙壁上晃动。
\"快走。\"王胖子推着我往前,声音微颤。
通道低矮逼仄,两侧墙壁上挂着蜘蛛网,脚下是硬泥地,每走一步都有沙土掉落。
头顶偶尔垂下几根腐朽的电线,墙上浮着层浅绿色的苔藓。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夹杂着下水道的腐臭。
身后,闷响接连不断。一声,两声,然后是玻璃碎裂声,人体倒地的沉闷响动,男人的怒骂声,痛呼声。
喉咙像是被掐住,我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往前走。
\"别回头。\"刘瘦子声音冷硬。
通道在地下蜿蜒,拐过两个直角弯后分成三条岔路。墙上用红漆标记着不同方向:黑圈,白圈,三角。
\"按计划分头撤。\"王胖子喘着粗气,\"记住接头暗号。\"
刘瘦子取出准备好的三张火车票,分给我们一人一张。
\"白圈路线,北疆。\"刘瘦子指向左边的通道,看着王胖子,\"黑子。\"
\"黑圈,西南。\"王胖子指向右边的通道,看着我,\"老姜头。\"
\"三角,南下。\"我嗓子发干,\"广州,鬼手陈。\"
远处,游戏厅方向传来更多声响,接着是警笛声,由远及近,刺耳尖锐。叫喊声不绝于耳:\"包围楼梯!去地下室!堵后门!\"
\"别多想,专心赶路。\"刘瘦子收起手电,只靠墙上的荧光标记前行,\"现在开始分头走,记住,我们都要活着。\"
我们三个对视一眼,没有废话,没有眼泪,甚至没有告别。生死关头,一切情感都被压缩成眼神中的一点光。
王胖子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腕骨作响:\"活着,无论如何都要活着,铁三角会再聚。\"
他转身钻入右侧通道,背影在黑暗中迅速缩小,直到消失。最后一刻,他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里有种不甘和决绝。
刘瘦子捏了捏我的肩膀,推了推眼镜——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然后拔腿跑进左侧通道,整个过程没发出半点声响。
剩下我独自一人,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咬住下唇。麻木感渐退,取而代之的是胸口翻腾的闷痛,如同吞下一块烧红的炭。
身后,爆裂声从游戏厅方向传来,接着是沉闷的坍塌声。
顾不得多想,我钻入中间通道。手电照亮前方狭窄的路。
泥墙上时不时有水珠滑落,打在脖子上冰凉刺骨。墙上每隔十来米就有一个荧光三角,指引方向。
这条路,表叔肯定踩过无数遍,为的就是今天。
通道忽高忽低,有些地段要弯腰前行,有些地方要单膝跪地爬行。每走一段,脚下的泥地质感就有变化,从松软到坚硬,再到砂石遍布。空气中的腐臭味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铁锈的气味。
大约走了十分钟,通道开始向上倾斜,空气中的湿度降低。前方出现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栅门,推开后是个狭窄的竖井,几层摇摇欲坠的铁梯通向上方。我摸黑爬上铁梯,推开顶端布满灰尘的活板门,夜风扑面而来。
出了地面,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废弃工厂的后院。四周黑魆魆的,只有远处的城市灯火在夜幕中闪烁。
杂草丛生的院子里堆着生锈的机械零件,几只野猫从旁边窜过。风中夹杂着柴油和烟尘的味道,从游戏厅方向飘来。
警笛声依然在耳边回响,但已经远了许多。我踩着碎砖爬上一堵矮墙,望向来时的方向。
远处,游戏厅腾起滚滚黑烟,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几辆警车和消防车围在周围,闪烁的红蓝灯光在夜色中格外刺眼。
\"表叔。\"
胸口像压了块石头,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眼睛发热,一阵风吹来,冷得刺骨。
耳边仿佛响起表叔平日里的训斥声,严厉中带着隐藏的关切。
远处传来一声闷响,游戏厅的一面墙轰然倒塌。火光冲天,照亮了整个街区。
我转身,强迫自己迈出步伐。
身后,是家;前方,是未知。
南下的火车七点发车。天亮前,我必须离开这座已经不再安全的城市。
暗夜中,口袋里的火车票硬邦邦地硌着大腿,提醒着我分别时表叔和王胖子说过的话。
\"去广州,找鬼手陈。\"
\"活着,无论如何都要活着,铁三角会再聚。\"
风从脸颊刮过,我抹了把脸,大步走向前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