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蛇口,空气难得清新。黎明的海风裹挟着咸湿气息,越过层层叠起的写字楼工地,从窗缝里挤进我们租的小屋。
默哥靠在阳台栏杆上,咬着块烧饼,目光扫过远处的建筑群。\"原本这一片都是晒网的渔民,九七前还能看到海,现在全成了工地。\"
从六楼望去,蛇口工业区已成了一片混凝土森林。半完工的写字楼像是被截断的手指,林立在曾经的海岸线上。工地上的吊塔不分昼夜地运作,在这座永不停歇的特区城市里,建设热潮如同潮水般汹涌。
出租屋是间老式单间,墙纸泛黄脱落,地板踩上去嘎吱作响。角落的彩电只有14英寸,勉强能收到几个广东台和凤凰卫视。唯一值钱的是那台老式录像机,里面放着几盘从华强北买来的盗版港片。
\"身份准备好了。\"默哥从床下拖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份伪造的证件。\"美院毕业,搞前卫艺术,刚在深圳罗湖办了个小展览。钱不多但有情调,能吸引文艺女青年那种。\"
我翻看证件,手工做旧的毕业证、几张在画展前的合影,照片上那人明显不是我,但角度刁钻看不清脸,还有几幅水墨作品的照片。身份虽然粗糙,但足以应付一次性接触。
\"台商不比香港赌徒,他们带着海峡那边的江湖习性,却披着商人外衣。\"默哥丢给我一张磁卡门禁,\"太子宾馆1205,晚上七点,艺术酒会兼牌局。\"
我换上一件二手服装店淘来的灰色亚麻衬衫,有些褪色但质地不错,配上略显宽松的黑色休闲裤,整个人看上去颇有几分文艺青年的模样。背上几幅画作,确保一切准备妥当,我们出发了。
与香港的拥挤喧嚣不同,深圳蛇口的街道宽敞得多,但行人却少了几分从容。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仿佛慢一步就会错过某个暴富的机会。
路边的报亭里,《特区商报》头条标着\"引资新政\"、\"改革再深入\"的大字标题。旁边的电子市场门口,几台最新款的486电脑摆在橱窗中,售价高得离谱,却不乏询问者。
太子宾馆是座高耸的玻璃建筑,大堂里到处是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前台小姐操作着旧式doS电脑,屏幕闪烁着青色光芒。背景音乐是张学友的《一千个伤心的理由》,音量不高不低,刚好能盖过大厅里的谈话声。
一个穿着礼宾服的年轻人拦住我:\"先生,请问有预约吗?\"
我出示了邀请函,他点头引领我进入电梯。镜面电梯里,我最后整理了一下形象。1205是个套房,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雪茄、香水和酒精的气味扑面而来。
客厅临时改造成了展厅,墙上挂着各式油画和水彩,十几个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声中,台湾腔调占了大多数,其余是普通话和英语。几个白人面孔在角落交谈,旁边的餐桌上摆着半开的笔记本电脑——那是当时还不多见的Ibm thinkpad。
\"这位就是林先生吧?久仰大名啊!\"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朝我迎来,西装裁剪得体,领带是深红色的,胸前别着金色的台北扶轮社徽章。\"我是李志鸿,感谢您能赏光。\"
他说话时夹杂台湾腔,还时不时加上\"啊\"、\"哎呀\"等语气词,整个人透着一股生意人的圆滑热情。
我们握手,我刻意微微鞠躬,模仿台湾人见面的礼节。默哥已经混入人群,正和几个外商谈笑,看似随意却把守着进出的动线。
李志鸿热情地把我介绍给在场的宾客:\"林先生啊,听说你的画在美院可出名了,我们这次小聚,正好几位朋友也是收藏爱好者。\"
两小时的社交场应酬消耗了我大部分耐心。果酒杯里的酒早已温热,墙上的挂钟指向九点。李志鸿暗中观察着宾客动向,当人数减少到十来个后,他对几位核心人物使了个眼色,众人自然地向套房内间移动。
李先生推开卧室门,里面已经设置好了一张绿色呢面的扑克桌,四周是皮质转椅,桌上摆着两副扑克牌和各色筹码。墙角放着一台录像机和彩电,正播放着周星驰的《赌圣》,但声音已关掉。
\"林先生也来玩两把?\"李志鸿拍拍我肩膀,\"小赌怡情嘛。\"
我点头,装出跃跃欲试的样子。默哥也被邀入内室,刻意选了靠近门口的位置。
赌桌边最终坐了八个人:我、默哥、李志鸿、一位自称张总的粗犷男子、一个戴金丝眼镜的谢先生、两位年轻台商,以及一个自称瑞士投资顾问的白人。那白人选择了坐庄,皮肤白皙,头发全梳向脑后,蓝色眼睛透着精算师般的冷静。
\"玩二十一点,简单公平。\"白人说着流利但带口音的中文,\"最低一千,上不封顶。\"
他拆开牌封,倒出扑克牌的动作一气呵成,手法比寻常商人专业得多。食指在牌边轻点,洗牌的速度和稳定性都透着多年训练的痕迹。
我装作新手,故意在第一轮输了一千多,第二轮又输了,故作紧张地摸了摸额头。这种低段位的表演足以蒙骗一般人,但我看到白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显然他看穿了我的把戏,却没有揭穿。
第四轮时,我注意到一个反常现象:每当白人整理袖口时,谢先生都会不自然地碰一下自己西装的第二颗纽扣。更可疑的是,谢先生在关键牌出现后总能做出最优决策,仿佛知道庄家的底牌。
我装着喝酒,余光扫向默哥。他微不可察地抚了抚鼻梁——接收到信号了。十分钟后,侍者进来添酒时,默哥突然站起身,手肘\"不小心\"撞翻一杯红酒,液体恰好泼在谢先生浅色西装上。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默哥满脸歉意地帮忙擦拭,趁机凑近观察谢先生的衣着。
谢先生反应过度,几乎跳起来:\"不用了!我自己去处理!\"他双手护住胸前纽扣,快步走向洗手间。
默哥回到座位,悄悄在桌下踢了我一脚。我心领神会:高科技作弊。九十年代末,这类针孔摄像设备在内地还很少见,但深圳华强北的灰色电子市场已经有从香港走私过来的军用装备。谢先生的纽扣里藏了微型摄像头,通过某种方式将牌面信息传给白人。
白人庄家眼中闪过警觉,手指在桌面轻叩两下,看似不经意却明显是某种信号。当谢先生换了件深色西装回来后,游戏继续,但气氛已经微妙地变了。
我悄然改变策略,启动\"镜花水月\"手法。这并非松鹤庄和表叔教的正统技术,而是我自己在练习过程中摸索出的应对视觉作弊的方法。
当我拿牌时,故意将牌面斜向自己,角度恰好避开纽扣的拍摄范围。在切牌时,我用大拇指和食指制造一个短暂的视觉屏障,让监控者看到的牌序与实际不符。我甚至利用桌面的反光和灯光角度,让摄像头捕捉到的图像产生轻微变形。
三局之后,谢先生明显坐立不安,频频看向白人,后者眉头紧锁。两人的配合被打乱了,谢先生搜集的信息变得不可靠,甚至产生了误导效果。
到了决胜局,我精准控制了三张关键牌,利用\"影水诀\"中学到的感应技巧,仿佛指尖能感知到牌面的纹理。白人发出第三张牌时,我暗中引导,让谢先生收到了一手貌似必胜实则陷阱的牌型。
\"二十点。\"谢先生语气笃定地推出筹码,目光扫过其他人,带着赢家的优越感。
\"二十一。\"我平静地翻开底牌。
全场陷入短暂的寂静。谢先生脸色铁青,仿佛吃了死苍蝇般难看。他下意识看向白人,眼中满是质疑。
\"你出千!\"白人突然站起身,手指直指我的鼻子,\"你绝对出千了!\"
李志鸿脸色一沉。默哥不动声色地将右手放在外套内侧,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我却轻轻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出千?\"我保持声音平稳,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还是说——\"我目光停在谢先生胸前纽扣上,\"你的'特殊设备'出故障了?\"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凝结,仿佛温度骤降。李志鸿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在我和谢先生之间来回。其他几个台商面面相觑,手不自觉地摸向口袋——也许是摸枪,或者只是掏手帕。
\"要不要找个技术人员来检查一下现场?\"我直视白人的眼睛,\"看看谁的衣服里藏着不该有的东西?\"
白人与谢先生交换眼神,僵持几秒后,白人缓缓坐回椅子,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可能是误会。\"
\"林先生是内行啊。\"李志鸿打破沉默,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欣赏,\"今晚就到这里吧。改天有雅兴,再单独聊聊。\"
散局后,李志鸿有意落在最后,递给我一张名片:\"林先生,技术和眼力都不错。有机会深入合作。\"
\"荣幸之至。\"我客气地回应,递上早已准备好的画室名片。
离开太子宾馆时已是深夜,初夏的风裹挟着轻微的海腥味。空荡的大堂里只剩几个保安和清洁工,电视里还在播放《新闻联播》的尾声。
我们绕过正门,走向侧门停车场。就在经过一处装饰喷泉时,我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水味——不是常见的浓郁花香,而是一种清冽中带着神秘感的调性,像雨后的松林。
抬头望去,一个高挑的女子背对着我们站在喷泉边。她穿着剪裁利落的深色连衣裙,头发齐肩,整个人融入夜色,只有轮廓被霓虹灯勾勒出来。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她缓缓转过身。
那双眼睛。
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那双眼睛仍然亮得惊人,不是寻常的明亮,而是一种洞察一切的锐利。她嘴角微微上扬,流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仿佛早已看穿了我的伪装。
我们的目光在半空相遇,只是瞬间,她便转身消失在银行大楼的阴影中,留下一串轻盈的脚步声和那缕若隐若现的香气。
\"看什么呢?\"默哥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摇摇头,没有提起那个神秘女子。某种直觉告诉我,今晚的相遇不会是偶然。
回到出租屋,默哥掏出一瓶廉价的白酒和几包花生米,算是庆功。
\"那设备有点邪门。\"他眉头紧锁,\"比寻常的针孔摄像头精致多了,我见过的最小型号也得有烟盒大小,那颗纽扣顶多两厘米,却能清晰传输图像。\"
我点点头:\"白人也不简单,那手法绝不是业余水平。\"
\"国际团队,多半冲着台商来的。\"默哥灌了口酒,\"不过咱们的名声算是打出去了,李志鸿那种人脉很广,接下来可能有更多邀约。\"
窗外,蛇口的夜色中闪烁着工地的警示灯。远处码头的起重机像巨大的昆虫,在黑暗中挥舞着钢铁臂膀。一艘货轮的汽笛声远远传来,带着某种苍凉和希望。
\"明天得换住处,今晚的事可能惹了麻烦。\"默哥又灌了口酒,闭上眼睛,\"不过值了,能见识这种高级货,深圳果然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我望向窗外,思绪却飘向那个神秘女子。
\"影水诀\"今晚经受住了考验,不只能对付老式赌术,连高科技设备也能应对。但我有预感,这不过是更大挑战的开始。
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仍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