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愈发明亮,将工作台照得一片澄澈。那堆复杂的榫卯零件静静地躺在那里,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一个沉默的挑战。
沈星晚深吸一口气,将昨日那个完美契合的小榫卯件从口袋拿出,放在手边。这是她的“标准”,是顾言给她的锚点,让她在探索这片更广阔、更复杂的海洋时,不至于迷失方向。
她并没有急于动手拆卸那个大件,而是先再次拿起那个小榫卯。指尖细细抚过每一个面,每一个转角,闭上眼睛,努力回忆昨日那份“绝对契合”的感觉——那不仅仅是严丝合缝,更是一种浑然一体、无可挑剔的和谐感。
她试图将这种感觉刻入脑海。
然后,她将它小心放下,将目光投向那个由七八个零件组成的复杂结构。它安静地矗立着,线条流畅,结构严谨,像一座微缩的古老建筑,蕴含着沉默的力量。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主体结构,模仿着顾言昨天的动作,感受着木质的温润和接口处那些肉眼难辨的细微起伏。
从哪里开始?
她回忆着顾言手指停留和用力的几个点。她的手指在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凸起上停住。这里,昨天顾言的拇指似乎轻轻按了一下。
她尝试着施加一个向下的压力,同时手指微微向外侧引导。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响声,一个原本紧密结合的侧方零件,竟然真的松动开来,被她顺畅地取了下来!
成功了!
沈星晚的心几乎要雀跃起来,但她立刻压下了这股兴奋。不能浮躁,这只是第一步。她将取下的零件小心放在一旁,目光重新聚焦在剩余的结构上。
接下来是另一个接口。这个似乎更复杂些,她记得顾言的动作是先向上微提,再顺势向外带出。
她屏住呼吸,指尖感受着那极其微小的活动空间,循着那感觉,轻轻发力。
然而,这一次却没有那么顺利。零件似乎卡住了,她用力的方向似乎偏了一丝,感受到了明显的阻滞感。
那感觉……就像昨天念初胡乱锉削时,她通过卯眼感受到的“误差”和“排斥”!
不适感瞬间传来。
她立刻松手,不敢再用蛮力。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手边那个“标准”小榫卯,紧紧握在手里,仿佛要从那完美的契合中重新汲取力量和清晰的感知。
闭上眼睛,排除杂念,只专注于指尖的触感。
片刻后,她放下小榫卯,再次尝试。这次,她调整了指尖用力的角度和方向,更加小心翼翼,更像是一种试探和引导,而非拆卸。
“咔哒。”
一声顺滑的轻响,第二个零件被完美拆卸下来。
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似乎开始摸到一点门道了!不仅仅是记住动作,更是开始理解这些微小斜面和弧度的设计意图,它们本身就是一种“引导”,告诉她该如何正确地、顺应其理地将其分离。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需要极高的专注力、敏锐的感知和对手指力道的精微控制。她的额头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她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了这个解谜般的过程中。
顾言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工棚,院子里传来他劈砍木头的沉闷声响,富有节奏感,与她那细微的“咔哒”声形成奇异的呼应。
念初终于放弃了拆开那个小榫卯,跑出去看爸爸干活了。
工棚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满室木香和阳光。
时间悄然流逝。桌上的零件一个个被小心拆卸下来,整齐地排列在一旁。当她卸下最后一个核心零件,将整个结构完全分解时,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包裹了她。
她看着桌上那七八个造型各异、却显然同出一源的木块,仿佛看到了一首凝固的、关于分合的诗篇。
稍微休息了一下,喝了口水,她开始了更难的挑战——重组。
拆卸是理解,而重组,是验证这种理解,更是对手部记忆的真正考验。
她拿起两个核心零件,回忆着它们结合的方式。有了拆卸时的感受,她似乎能更清晰地“看”到它们内部那些引导性的结构。她尝试着将它们对接,不再是直直地用力,而是循着记忆中的角度和弧面,轻轻旋转、推送……
“咔。”
一声轻响,严丝合缝。
成功了!
她精神大振,信心增加了几分。依循着这种感觉,她开始一个个地将零件组装回去。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有时也会遇到阻滞,一旦感受到那种“误差”带来的不适,她就立刻停下,反复调整角度和力道,直到找到那条唯一正确的、顺畅的路径。
她的动作从生涩试探,逐渐变得流畅自信起来。
当最后一个零件被她嵌入主体,发出一声完美契合的轻响时,整个复杂的结构再次完整地呈现在她面前。
稳稳当当,牢固无比。
而整个组装过程,顺畅得几乎是一种享受。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手臂和眼睛的酸涩。抬头看去,发现阳光已经微微西斜,竟然过去了快一整天。
她竟然就坐在这里,不吃不喝,完全沉浸在这个榫卯的世界里,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一种极度疲惫,却又极度满足的感觉充斥全身。
她忍不住再次伸出手,轻轻拨动那个结构上的“机关”,熟练地将其再次拆卸开来。然后,又再次组装。
一次,两次……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手指仿佛拥有了自己的记忆,无需大脑过多思考,就能自动寻找到那条最正确的路径,感受到那最精准的力道。
手,好像真的开始记住那种“对”的感觉了。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一暗。
沈星晚抬头,看见顾言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他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她的心莫名一紧,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
顾言迈步走进来,目光扫过桌上那个已经被她反复拆装数次、却依旧完好如初的榫卯件,最后落在她的手上。
她的指尖因为反复的摩擦和用力,有些微微发红。
“如何?”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
沈星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些许紧张,尽量平静地回答:“好像……摸到一点感觉了。手,好像比脑子记得更清楚。”
她说出了最真实的感受。理论或许还能说出一些,但那种精准的力道和角度,更多的是一种肌肉记忆,一种指尖的触感记忆。
顾言闻言,视线在她泛红的指尖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上前一步,拿起了那个榫卯件。
他没有检查它是否牢固,而是手指翻飞,以快得让人眼花的速度,再次将其拆解成一堆零件,然后“啪”地一声,轻轻放在她面前。
“再做一次。”他声音平淡无波。
沈星晚微微一怔。他是在检验她吗?看她是不是只是侥幸成功?
她没有犹豫,点了点头。虽然很累,但那种刚刚掌握的感觉还热切地留在指尖。她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开始再次组装。
这一次,因为有他在旁边看着,她起初稍微有点紧张,动作慢了一些。但很快,她就沉浸了进去,手指循着那已经逐渐熟悉的路径,流畅地动作着。
“咔,咔,咔……”
一声声轻响在安静的工棚里格外清晰。她的动作不如顾言那般举重若轻,带着一种初学者的认真和谨慎,却异常稳定准确。
顾言就站在旁边,沉默地看着,目光落在她飞舞的手指上,眼神深沉。
当最后一声“咔”轻响过后,结构再次完美复原。
沈星晚轻轻吁了口气,抬起头,看向顾言,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顾言的目光从榫卯件移到她的脸上,对视了片刻。工棚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拿那榫卯件,而是握住了她放在工作台上的手腕。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而粗糙,带着常年与木料打交道的茧子,触感鲜明得让她浑身一颤,心脏猛地跳到了嗓子眼。
他……要做什么?
顾言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握住一件工具。他将她的手腕提起,将她的手掌翻过来,让她的指尖朝上。
他的拇指,带着粗粝的茧,轻轻地、却极具存在感地擦过她微微发红的指尖。
那触感,如同电流般窜过她的手臂,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记住这种感觉。”他低沉的声音响起,目光落在她的指尖,仿佛在审视一件刚刚打磨好的零件,“手的感觉。烫、酸、胀、疼……还有顺畅时的滑。都是记忆。”
他的拇指在她最红的指腹上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带来一丝清晰的酸胀感。
“这里,用力最多,记得最牢。”
沈星晚整个人都僵住了,脸颊无法控制地迅速升温。手腕被他握着的地方,和他拇指擦拭过的指尖,如同被点燃了一般,烫得惊人。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每一个茧子的形状和力度,感受到他话语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头顶。
他是在检查她的练习成果,还是在……关心她手指的疲惫?
或者,两者皆有?
那看似纯粹技术性的动作和话语,因这突如其来的肌肤相触,而变得无比暧昧,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张力。
顾言说完,松开了手。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最寻常不过的教学环节。
他转身从旁边的材料架上,取下一块新的木料,比之前那个练习件更大,结构也看似不同,放在了她的面前。
“明天,用它。”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做出一个‘活’的。”
说完,他不再看她,径直转身走出了工棚。
沈星晚独自站在原地,心脏还在狂跳,被握过的手腕和被擦拭过的指尖残留着强烈无比的触感,一阵阵发烫。
她低头看着那块新的木料,又看看自己微微发红的手指。
“记住这种感觉……”她喃喃自语。
她记住的,何止是手指的酸胀和疲惫。
更记住了那只温热粗糙的大手,和那一下看似随意、却重重擦过她心尖的触碰。
窗外,夕阳西下,给庭院铺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刻刀,目光变得无比坚定。
新的挑战,就在眼前。而她,似乎已经找到了汲取力量和勇气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