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的气氛凝重而微妙，如同覆盖在云栖城上空的沉沉暮霭。觥筹交错间，萧彦城阴冷的目光、云蟠毫不掩饰的怨毒、以及其他长老们或审视或疑虑的眼神，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秦川与云上邪周围。
两人皆不动声色，从容应对，直至宴散人稀。
——
夜色已深，月华如水，倾泻在云家精心修葺的客院之中。庭院不大，却布局雅致，几丛修竹在夜风中摇曳，发出沙沙轻响，更添几分夏夜的清凉与静谧。院中一泓小小的活水清泉汩汩流淌，倒映着漫天星斗和一轮皎洁的明月。
秦川与云上邪并肩坐在泉边的青玉圆凳上。晚宴的喧嚣散去，此刻的宁静显得尤为珍贵。月光洒在云上邪清丽绝伦的侧脸上，为她清冷的气质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辉，却也难掩眉宇间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
“下午在殿上……”秦川的声音打破了宁静，温和如夜风，“你……对那萧彦城的话，触动颇深？”
他不是来拈花惹草的，自然得搞清楚人家是什么情况。如果你们郎情妾意，那等爬塔试炼结束，咱们原地解散，那龙吟宗主夫人的职务，另找人当。
……
云上邪沉默片刻，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没有看秦川，目光落在泉水中破碎又重圆的月影上。
“并非触动，”她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只是……觉得可笑。亦或是，可悲。”
她微微侧过头，月光照亮了她清澈的眼眸：“师兄，你如今……到了何种境地？明风境七阶？八阶？方才你压制萧彦城那一瞬的气息，绝非寻常七阶可比。你的灵魂境界……”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似乎……更高？”
秦川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她的探询，反而问道：“那你呢？先天灵境无有瓶颈，为何会卡在明风境九阶？这停滞，非是力不能及，而是……心有不决？”他目光温和，却仿佛能穿透她清冷的外表，直抵内心深处的迷茫。
……
云上邪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没想到秦川看得如此透彻。长久以来，这份困惑被她深埋心底，从未向任何人吐露。此刻，在秦川温和却洞悉的目光下，在月华星辉的见证下，那层自我保护的冰壳，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竹叶清香的微凉空气，仿佛要将胸中的块垒一并吐出。
“是。”云上邪坦然承认，声音低沉了几分，“是我自己……停下了脚步。”
她的目光投向深邃的夜空，仿佛要穿透那无尽的星海，看向更遥远的地方。
“三年前，云霄塔第七层……绝境中的生死一线，非但没能让我破而后立，反而……成了心障。”她缓缓道来，清冷的声线里染上了一丝苦涩，“并非仅仅因为伤重。而是……萧彦城。”
“在生死关头，他眼中只有对宝物的贪婪，只有对自身安危的算计。我曾以为的道侣同心，不过是利益捆绑下的幻影。”
“所以，我离开了。去了英国。”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选了解剖学。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我想知道，在‘力量’之外，人类还能以何种方式‘致胜’？如何用最微小的代价，达到最致命的效果？剑术的极致，是否也在于‘精准’与‘效率’？”
秦川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能感受到她话语背后汹涌的思潮。
“然而，在牛津大学的日子……”云上邪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甚至……一丝动摇，“我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属于‘科技’的世界。”
“我亲眼看着他们用精密的仪器剖析生命，用冰冷的公式推演万物。我看到了枪械，看到了炮弹，看到了……那些足以毁天灭地的武器图谱和数据。”
她的目光从星空收回，落在秦川身上，带着深深的困惑：“师兄，我们引以为傲的道行，在那些科技造物面前，是否太过‘缓慢’？”
“一个开山境修士的全力一击，威力或许堪比一发单兵火箭弹（RpG）。可他们制造这种武器，只需流水线上的工人，耗费不过片刻。一个牧元境的强者或许能硬抗普通枪弹，可面对密集的火力覆盖呢？面对更高级的导弹呢？面对……核武呢？”
她的语速渐渐加快，清冷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我们修仙，逆天而行，夺天地造化，动辄耗费百年、千年光阴，方能在生命层次上有所寸进。可他们……凡人的智慧，聚合起来，依靠那名为‘科学’的体系，短短数百年，便能窥探星辰大海，掌握的力量足以毁灭星球无数次！其发展的速度，远超个体修行的千百倍！”
“修仙之道的起源，无非求个长生，现代医学距离让人类永生，已经很近了！”
“师兄……”她最终抛出了那个沉重如山的疑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这样的修仙者，对于整个人类文明的‘意义’，究竟何在？若科技文明终将超越个体修行的极限，我们穷尽一生追逐的大道，是否只是……一场徒劳的幻梦？一场注定被时代洪流淹没的……古典浪漫？”
——
夜风吹过竹林，沙沙声更响，仿佛也在为这触及根本的疑问而沉吟。清泉汩汩，月影依旧破碎又重圆，却映照着她眼中深不见底的迷茫。
秦川沉默了许久。他理解她的困惑，这并非软弱，而是一个真正思考者在时代洪流前必然的叩问。
科技文明的冲击，对任何固守传统的修真者而言，都是颠覆性的。
他并未立刻反驳，而是伸出手指，轻轻点在泉边湿润的青苔上。指尖一缕极其微弱的青炎闪过，那一片青苔瞬间枯萎焦黑，留下一个清晰的指印。
“云儿，你看。”秦川的声音平静而深邃，“这一指之力，微不足道。科技造物中，一颗小小的子弹，也能轻易做到，甚至更高效。”
云上邪的目光落在那焦黑的痕迹上，不明所以。
“但是，”秦川话锋一转，指尖再次点出，这一次，没有火焰，只有一缕极其精纯、蕴含着生机的灵力悄然注入那焦痕旁的青苔中。奇迹发生了，那原本枯萎焦黑的痕迹边缘，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焕发出嫩绿的光泽，新的苔藓顽强地生长出来，甚至比之前更加鲜嫩！
“科技的力量，在于‘解构’与‘毁灭’，在于利用外物、规则，追求效率和破坏力的极致。它能轻易抹去一片青苔，也能抹去一座城市，甚至一个星球。它强大、高效、冰冷，是群体智慧对‘外物’的征服。”
秦川收回手指，目光灼灼地看着云上邪：“而我们的修行，核心在于‘生命’本身。在于对自身这方小宇宙的探索、挖掘与超越！此为真正的‘长生’之道。”
秦川指向自己的心口，又指向云上邪：“我们的道，就在这里！在每一次灵力冲刷经脉的细微改变里，在每一次感悟法则时灵魂的悸动里，在每一次突破瓶颈后生命层次的跃迁里！科技再强，它能让你如我这般，清晰地感受到神魂每一寸的壮大，感受到天地法则在指尖流淌的韵律吗？它能让你拥有千年、万年的光阴，去从容探索这浩瀚宇宙的每一处奥秘吗？”
“科技发展再快，它改变的是‘外部世界’，提升的是‘群体力量’。而修行，改变的是‘自身’，提升的是‘个体生命’的本质！这是两条并行不悖，甚至可能在未来交汇的道路，而非非此即彼！”
“至于意义？”秦川的目光如同星辰般璀璨，直视云上邪迷茫的双眼，“意义从来不是别人赋予的，而是自己追寻的！你觉得守护云家，守护这片云霄秘境没有意义吗？你觉得探索自身极限，追求生命更高层次的自由与强大没有意义吗？你觉得，与我并肩，共攀那云霄之巅，去看一看那塔顶的风光，没有意义吗？”
“科技有其伟力，但修仙者，求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求的是以有限之生命，证无限之可能！求的是……我为星辰，而非仰望星辰！”
秦川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又如同涓涓细流，一字一句，敲打在云上邪的心湖之上，冲刷着她积郁已久的困惑与阴霾。
她眼中的迷茫如同冰雪般缓缓消融。秦川没有否定科技的强大，而是清晰地划出了两种文明不同的维度与追求。科技是改变自然的利剑，修仙是改变自身的明灯！
……
云上邪想起了自己在实验室里解剖时对生命精妙结构的惊叹——那本身就是一种对“内宇宙”的探索！想起了挥剑时追求的那份极致的精准与掌控——那是对自身力量边界的挑战！想起了与秦川并肩作战时，那份心意相通、灵力交融的默契与强大——那是生命与生命在更高层次上的共鸣！
守护家族，探索秘境，攀登高峰，与道侣同行……这些，难道不是最真实、最动人的意义吗？
何必执着于与那冰冷的钢铁洪流比较破坏力的数值？
心中枷锁，豁然开朗！
一股清凉通透的气息，毫无征兆地从云上邪体内升腾而起！她周身萦绕的、因困惑而略显滞涩的灵力瞬间变得活泼灵动，如同解冻的春溪，欢快地奔腾流转！
那停滞在明风境九阶巅峰、如同磐石般的瓶颈，在这一刻，竟出现了清晰的松动！
——
夜风似乎变得更加轻柔，月光仿佛更加澄澈。庭院中的灵气受到牵引，无声无息地朝着云上邪汇聚，在她周围形成淡淡的、流转着星月光华的氤氲雾气。她清冷的容颜在月华灵雾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空灵出尘，眉宇间那最后一丝沉郁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玄尊境的大门，在她眼前，已然推开了一道缝隙！剩下的，便是水到渠成的积累与跨越！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秦川。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璀璨的光芒，比天上的星辰更加明亮。
那光芒中，有感激，有明悟，有坚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
“谢谢你，秦川。”云上邪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如同冰玉相击，带着一种破开迷雾后的通透与力量。
这次她没叫“师兄”，在已经养成的习惯下，显得些许刻意。不过稍显郑重的称呼，却带着演技之外的情愫。
秦川欣慰一笑：“云大小姐，明日爬塔，我为你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