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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松鹤楼的木窗被夜风吹得吱呀作响,顾承砚盯着铜痰盂里的灰烬,电报上\"南京路137号遭巡捕突袭\"的字迹还在视网膜上灼烧。

苏若雪解大氅盘扣的动作顿了顿,月白绸衫下的锁骨随着呼吸轻颤——他知道,她在等他说下一步。

\"明早去见吴厂长。\"他声音放得很轻,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食盒夹层的相机。

这是他第三次确认计划的每一环:苏若雪用旧紫毫模仿陈守仁笔迹,故意让王主管的学徒看到那封\"贸易总处\"的信;用普通浆糊封口,就是算准了学徒会偷拆;而突袭本身,不过是日商安藤组急着截断顾氏新货路的试探。

\"我让阿福去码头订了后日的船。\"苏若雪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丝绸,她将大氅搭在椅背上,发间的珍珠簪子在烛火下泛着柔光,\"舱位最里层,船老大是陈叔的表弟,嘴严。\"

顾承砚突然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指腹触到她耳后薄汗的温度。

豫园的荷花还没开,但他突然很想让她看看,等这团乱麻理清后,他们不必再扮夫妻、藏相机、算人心的日子。

苏若雪的指尖抚过他眉骨,梨涡在暮色里若隐若现:\"好。\"

更夫的梆子声再次响起时,顾承砚已经将苏州地图在桌上摊开。

红笔圈着的胥门仓库旁,他用铅笔轻轻画了道箭头——那是陈文远的船会靠岸的位置。

这个曾在海关当差的老熟人,因为三年前拒绝给日商\"松本洋行\"批免税单被革职,如今在十六铺码头替人看仓库,却把黄浦江到苏州河的水路由背得比账本还熟。

\"少东家,商会急信。\"阿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回他连门都顾不上敲,推开门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晃了三晃。

顾承砚拆开信笺,是大管家陈守仁的字迹:\"安藤组买通巡捕房,今早商会门口围了二十多个要账的,说顾氏欠了绸缎庄货款。\"他捏着信笺的指节发白,眼角余光瞥见苏若雪已经抄起桌角的算盘——她太懂他要什么了。

\"去把松鹤楼的账结了。\"顾承砚突然提高声音,故意让门外的小二听见,\"再雇辆快马车,我们连夜回上海。\"

苏若雪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了两声,突然\"当\"地磕在桌沿:\"东家,这账不对啊!\"她抬头时眼眶泛红,像是急得要掉泪,\"苏州这边的丝行说要现款提货,可上海总号的银子......\"

顾承砚\"啪\"地拍了下桌子,震得茶盏跳起来:\"慌什么!\"他扯松领口,故意让阿福看见自己额角的汗,\"回上海就宣布暂停所有对外业务,贴告示说资金链紧张,暂缓新项目。\"他抓起桌上的地图团成一团,又嫌不够,干脆撕成碎片,\"让王主管把仓库钥匙交出来,就说要盘货!\"

阿福被这阵势唬得一愣,接过碎纸片时手都在抖。

苏若雪趁机用指甲在他手背上掐了下——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阿福立刻反应过来,边往楼下跑边喊:\"小二!

备车!

越快越好!\"

马车冲进上海城门时,天刚蒙蒙亮。

顾承砚掀开车帘,看见南京路137号门口果然围着巡捕,蓝白相间的警戒线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故意让车夫绕远路,经过商会时,正瞧见陈守仁在门口贴告示,几个穿长衫的商人踮脚张望,交头接耳。

\"顾少东家这是要垮了?\"

\"前儿还说要联合办纱厂,现在倒先撑不住了......\"

\"听说安藤组的人今早去了汇丰银行,怕是要趁火打劫。\"

顾承砚攥紧车帘的手青筋凸起,眼底却漫上一丝冷意——他要的就是这效果。

日商以为顾氏乱了阵脚,必然会放松对真正货路的盯防。

而此刻,那批从德国进口的精密织机,正藏在十六铺码头的\"福顺号\"货舱里,混在二十箱茶叶、三十匹粗布中间。

\"去码头。\"他对车夫说,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苏若雪听见,\"找穿灰布短打、戴旧铜哨的人。\"

黄浦江的晨雾还没散透,码头上飘着鱼腥味和煤渣味。

顾承砚和苏若雪绕开巡捕的视线,钻进一条堆满麻包的小巷。

巷尽头有间矮棚屋,门帘掀开时,一个叼着烟杆的灰衣老头探出头:\"顾少东家,三年没见,倒比从前瘦了。\"

\"陈叔。\"顾承砚拱了拱手,苏若雪已经从食盒里取出半块玫瑰酥——这是陈文远最爱的点心,当年在海关当差时,总爱用银茶罐装着。

陈文远捏起酥饼咬了口,碎屑掉在旧海关制服的铜扣上:\"你要运的东西,我昨晚看过了。\"他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叠船票,\"二十艘商船,每艘的提单我都改了,目的地全写'宁波'。\"他用烟杆敲了敲最上面那张,\"真正的货在'顺和号',船老大是我徒弟,到了苏州胥门,他会在船尾挂盏红灯笼。\"

苏若雪翻开油布包,指尖划过每一张提单的编号。

她记得顾承砚说过,安藤组的眼线能背出黄浦江所有商船的载货清单,所以必须让每艘船的明面货物都对得上——茶叶是吴记茶行的,粗布是松江染坊的,连木箱上的封条都要和寻常货箱一样。

\"若雪。\"顾承砚突然按住她的手,\"核对完清单,让阿福去码头茶棚,找穿蓝布围裙的女人。\"他的拇指轻轻摩挲她虎口的薄茧——那是常年打算盘磨出来的,\"她会给你二十张假船票,和真的混在一起。\"

苏若雪点头,目光扫过陈文远背后的江景。

晨雾里,\"顺和号\"的船帆已经升起,船尾的红灯笼像颗未熄的星。

她知道,等安藤组的人拿着伪造的提单去宁波查货时,真正的织机早就在苏州胥门的仓库里落了脚。

\"时候不早了。\"陈文远把油布包塞进顾承砚怀里,\"我送你们出去。\"他掀开门帘的瞬间,江风卷着雾扑进来,苏若雪打了个寒颤,却见顾承砚望着远处的商会方向,眼底有团火在烧。

回到商会时,告示已经贴满了墙。

顾承砚站在台阶上,故意踉跄了下,被陈守仁扶住。

人群里传来几声冷笑,他却在心里数着——安藤组的眼线该来了,他们会看见顾氏少东家失魂落魄的模样,会听见账房里算盘珠子乱响,会以为这盘棋已经赢了大半。

\"东家,王主管说仓库钥匙找不到了。\"小职员阿林抱着账本从里屋跑出来,眼镜片上蒙着层雾气,\"他说可能是昨天打扫时......\"

顾承砚挥了挥手,目光却落在阿林胸前的铜笔帽上——那是他特意让苏若雪在三天前\"不小心\"落在账房的。

阿林弯腰捡笔帽时,帽檐下的眼睛飞快地扫过顾承砚,又迅速垂下。

\"去账房帮若雪核账。\"顾承砚拍了拍阿林的肩,\"仔细些,别再出错。\"

阿林应了声,抱着账本往账房走。

他的脚步很轻,却在经过告示栏时顿了顿——那里贴着顾氏\"资金链紧张\"的告示,墨迹还没干透。

他摸出块手帕假装擦眼镜,指腹轻轻蹭过告示边缘,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往前走。

暮色漫进商会时,苏若雪从账房探出头,朝顾承砚招了招手。

他走进去,见她正把二十张假船票塞进账本夹层,抬头时眼里闪着光:\"都齐了。\"

窗外,黄浦江的汽笛声悠长地响起来。

顾承砚望着她发间晃动的珍珠簪子,突然想起今早她说的\"好\"。

等这一切结束,他要带她去豫园,看满池的荷花,看她在九曲桥边笑,看她的影子和他的影子,在水面上叠成一片。

而此刻,角落里的阿林还在整理账本。

他的钢笔尖在纸页上顿了顿,一滴墨晕开,像朵未开的花。

阿林把钢笔帽扣回笔杆时,墨水在纸页上晕开的痕迹恰好盖住了\"顾\"字的右半部分。

他盯着《民族资本何去何从》的落款——\"匿名商人\",喉结动了动,将信纸折成三叠塞进粗布衫内袋。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他摸黑溜出商会后门。

弄堂里飘着隔夜的煤球味,阿林拐过三个弯,在\"同文书局\"的木招牌下停住。

门环上系着半截红绳——这是顾承砚教他的暗号。

他抬手轻叩三下,门缝里探出个戴圆框眼镜的脑袋:\"先生要印什么?\"

\"《申报》副刊的约稿。\"阿林压低声音,把信纸递过去。

眼镜男快速扫过内容,镜片后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好文章!\"他搓了搓手,\"明早头版,我让人加印三千份。\"

顾承砚在绸庄二楼听见报童的吆喝时,正用镊子夹着显微镜观察新织的杭罗。\"看嘞!

《民族资本何去何从》!

匿名商人痛斥日资渗透!\"那声音像根针,精准扎进他紧绷的神经。

他放下镊子,指腹蹭过显微镜的铜筒——这是他今早特意摆在案头的,为的就是让来访的客人看见顾氏对工艺的执着。

苏若雪端着茶盏推门进来时,发梢还沾着晨露:\"东家,《新闻报》《时报》都转载了。\"她把三份报纸摊开,墨迹未干的铅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学生们在霞飞路集会,我路过时听见他们喊'抵制日货'。\"

顾承砚的拇指停在\"安藤组以低价倾销绞杀民族工业\"那行字上。

他想起昨夜阿林离开时,衬衫下摆沾着的油墨——这个总被人当透明人的小职员,此刻正成为撬动舆论的支点。\"去把陈守仁叫来。\"他声音平稳,眼底却浮起暗涌,\"让他备车,军统的人该到了。\"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皮靴叩地的声响。

三个穿灰布长衫的男人鱼贯而入,为首者腰间别着的勃朗宁露出半角。\"顾少东家。\"男人摘下礼帽,露出额角一道旧疤,\"鄙人姓赵,军统上海站的。\"他指了指桌上的报纸,\"这文章是你授意的?\"

顾承砚没接话,反而给三人斟了茶:\"赵先生喝茶,碧螺春,今年新采的。\"他望着茶汤里浮沉的茶叶,\"你们需要舆论把日商的狼子野心晒在太阳下,我们需要情报——比如安藤组的货船动向,比如巡捕房的突袭计划。\"

赵疤子的手指在桌面轻叩两下,突然笑了:\"顾先生痛快。\"他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这是近三个月安藤组在黄浦江的航运记录,真真假假,你自己辨。\"信封落在桌上时,顾承砚瞥见封口处的军统火漆——这是合作的投名状。

苏若雪端着茶盘退到廊下时,听见顾承砚说:\"三日后,顾氏会联合荣记纱厂、福新面粉厂开记者会。\"她低头整理茶盏,瓷片相碰的脆响里,藏着她加快的心跳——舆论战的第一枪,终于要响了。

变故发生在黄昏。

绸庄的学徒阿福举着个油纸包冲进来,发梢滴着雨珠:\"少东家!

门房说这是'走单帮的'送来的,说是...说是王阿大的东西。\"

顾承砚的手在拆封时顿住。

王阿大是顾氏三个月前派去南京探听日商动向的伙计,上个月传回最后一封电报后便音信全无。

油纸包里掉出张皱巴巴的信纸,墨迹被雨水晕开,却能认出是王阿大的笔迹:\"小心老周,他在等一个信号。\"信角画着只歪歪扭扭的乌鸦,翅膀上的墨点像是血迹。

苏若雪的指尖抚过乌鸦的轮廓,突然抬头:\"老周...是码头上管货栈的周伯?\"她想起前日在十六铺看见的场景——周伯蹲在货栈门口抽旱烟,看见顾承砚时慌忙把烟杆藏在背后。\"他上个月还帮我们搬过织机。\"

顾承砚把信纸对光一照,水印里隐约有\"松本洋行\"的字样。

他捏着信纸的手收紧,指节泛白:\"王阿大是被松本的人抓住了。\"他转向阿福,\"去码头找陈叔,让他立刻查周伯这三个月的账目。\"

夜色漫进账房时,苏若雪还在整理今日的信件。

檀木匣里的信笺堆成小山,最底下压着封没贴邮票的信。

她抽出来时,一片漆黑的羽毛从纸页间滑落,坠在青石板地上,像滴凝固的血。

苏若雪蹲下身,指尖轻触羽毛的倒刺。

羽毛尾端沾着点朱砂——和王阿大信上乌鸦的眼睛颜色一模一样。

她抬头望向窗外,月光被云遮住大半,只余半缕冷光落在院中的石榴树上。

风掠过窗棂时,她听见自己低声说:\"有人在监视我们......\"

顾承砚推门进来时,正看见她攥着羽毛的手微微发颤。

他走过去,将她的手裹进掌心。

羽毛的温度比夜色更凉,像根细针扎在两人手心里。

他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突然想起王阿大信里的\"信号\"——此刻,黄浦江的某个角落,或许正有双眼睛,盯着顾氏的每一步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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