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盖一巴掌拍在交椅扶手上,震得桌上酒碗一跳:“军师,这信到底哪里露了馅?”
吴用手里的羽扇停了,眉头拧成疙瘩:“坏就坏在那方印上。”他蘸着酒水在桌面画出四个篆字,“‘翰林蔡京’——这是蔡京做翰林学士时用的旧印。如今他是太师,给儿子蔡九知府写信,哪会用这种退休老干部的章?”
金大坚雕印的手艺梁山第一,闻言差点跳起来:“军师!蔡京那些公文信札,我看过多少回,印文就是这般模样!”
“你只知其一,”吴用叹气,“父亲给儿子写信私授机宜,还用这种光明正大的官印,生怕别人不知他是蔡京?这不明摆着告诉江州:此信有鬼!”
晁盖急了:“快!派人把戴宗追回来!重写!”
吴用摇头:“戴宗的神行甲马,此刻怕已过了五百里。追?四条腿的赶不上他贴地飞的法术!救人之事,刻不容缓!”
他凑到晁盖耳边,低语片刻。晁盖眼神骤然锐利如刀,猛地起身:“众兄弟听令!备好兵刃,连夜下山,直奔江州!”
江州府衙,蔡九知府满面春风。戴宗准时带回“老爹”的批复,效率奇高。他亲手拆开火漆封印,越看越喜:太师老爹认可了他的判断,命他将那吟反诗的宋江严加看管,用陷车押送京师!末尾还提了一句黄文炳的好话,暗示此人前程远大。
“好!好!戴宗有功!”蔡九知府大方地甩出一锭雪花银,“即刻备下陷车!”戴宗拿了银子,脚底抹油溜出衙门——牢里那位宋大哥,还等着他送断头饭呢。
没过两日,黄文炳便提着礼物登门“探望”。蔡九知府红光满面:“恭喜黄兄!家父信中已透露,不日将向天子举荐!”
黄文炳捻着他那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努力挤出点“惶恐”的表情:“哦?不知下书人何在?此等神行绝技,当真罕见!”
蔡九知府志得意满,大手一挥:“来人!取太师书信来,请黄兄一观!”
黄文炳捧着那信,眼珠精光四射,从头扫到尾,又翻回来死死盯住那个鲜红的“翰林蔡京”印。他嘴角一歪,发出嗤笑:“假的。”
“什么?”蔡九知府的笑容僵在脸上。
“大人试想,”黄文炳的声音陡然拔高,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尖利,“太师何等身份?父子家书,私密之事,会用这光明正大的翰林旧印?生怕旁人不知是太师手笔?这印满大街字帖上都有!下书人必有鬼!大人只需细审戴宗,真假立判!”
蔡九知府醍醐灌顶,脸顿时黑如锅底:“传戴宗!!”
戴宗正坐在酒肆里,灌下两大碗酒压惊。想到宋江大哥身陷囹圄,明日就要被装入那铁笼般的陷车,他胸口堵得慌。几个做公的如狼似虎扑进来扭住他时,他还以为是催他点卯。
大堂上,蔡九知府笑眯眯的:“戴院长,前日辛苦往返京师,本官还未细问你。那日,你是从东京哪个城门进的啊?”
戴宗心头咯噔一下,冷汗瞬间爬上背脊:“小人抵达时,天色已晚……城门已关……实在不知……”
“哦?那谁在太师府门口迎的你?留你在何处歇脚?”
“是个门子……接了信就进去了……小人自己找了客店……”戴宗硬着头皮编。
“门子?多大的门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有胡须没有?”知府的声音陡然转厉。
戴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发黑:“天……天黑……小人……小人没看清……中等身材……似乎……似乎有些胡子……”
“放屁!”蔡九知府一脚踹翻公案,咆哮声响彻大堂,“我府上老门子死了多少年了!新来的小门子根本没资格进二门!所有文书都由张干办转递李都管,至少三日才有回音!你这贼厮,竟敢诓到本官头上!打!狠狠打!打到他说实话!”
水火棍雨点般砸在戴宗背上、腿上。皮开肉绽,鲜血瞬间浸透囚衣。戴宗牙关咬碎,骨头断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打到第五十棍,意志终于崩溃:“别打了!招!我招!信是假的!是梁山泊抢了真信……逼我带这假信回来脱身啊……”
死牢里,宋江望着小窗外一方惨白的月亮,心如死灰。隔壁戴宗受刑时的惨嚎隐约传来,如同钝刀子割他的心。完了,一切都完了。
蔡九知府对着黄文炳连连作揖:“若非通判慧眼如炬,本官差点误了大事!这两个贼囚,勾结梁山,罪证确凿!即刻拟文,明日午时三刻,市曹斩首,以绝后患!”
黄文炳阴恻恻地补刀:“正该如此!斩草除根,方免后患!大人英明!”
当案孔目姓黄,与戴宗有旧。眼看救命无门,急中生智:“大人!明日乃国忌,万万不可行刑!后日是中元鬼节,亦为大凶!大后日又是圣上景命之日……须得五日后才利刀兵!”
蔡九知府不耐烦地挥手:“依你!便定第六日!”
这五天,是戴宗拿命换来的生机。
第六日清晨,江州十字街口。士兵们用枪杆逼开涌动的百姓。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铁锈味和人群的汗臭。
午时的日头,毒辣地悬在头顶。监斩台设在街口南侧的高台上,蔡九知府一身大红官袍,在兵丁簇拥下坐定,活像一团凝固的血块。他死死盯着日晷的阴影。
“带死囚——!”
随着一声破锣般的嘶吼,人群骚动起来。
宋江、戴宗被剥得只剩一条破烂的犊鼻裤,五花大绑,头发被胶水刷得根根竖起,绾成两个丑陋的“鹅梨角”,各插着一朵刺目的红纸花。狱卒粗暴地推搡着他们,像驱赶两头待宰的牲口。
“吃上路饭!”一个狱卒端着两碗夹着砂石的糙米饭,粗暴地塞到他们嘴边。宋江嘴唇紧闭,米粒混着砂砾沾在胡子上。戴宗机械地张了张嘴,立刻被灌进半碗浑浊的“永别酒”,呛得他弯下腰剧烈咳嗽,酒水混着血丝从嘴角淌下。他被拖过长街,脚镣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两人被踢跪在地,面朝两个方向。刽子手抱着鬼头刀,刀锋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静静等待着。
法场东边,一群耍蛇的乞丐拼命往前挤,士兵推搡喝骂;西边,几个卖大力丸的汉子硬往里闯,和士兵吵得脸红脖子粗;南边,挑夫放下担子,抄起扁担;北边,客商模样的人从骡车上跳下,眼神锐利……
蔡九知府被四面八方的喧嚷吵得心烦意乱,他猛地抓起令箭,眼睛盯着日晷上那道终于移到刻度的阴影,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时辰到!斩——!”
“当!当!当!”三声尖锐刺耳的铜锣声,猛地撕裂了法场上令人窒息的死寂!锣声来自北边那伙客商中一个精瘦汉子!
动手!
“哇呀呀——!”一声炸雷般的咆哮,盖过了所有嘈杂!十字街口茶馆二楼的木窗轰然爆裂!一个赤条条、漆黑如炭、筋肉虬结的巨汉,双手各抡一把门扇大小的板斧,裹挟着碎木断砖,如同陨石般从天而降!
噗!噗!血光冲天而起!两个刽子手的头颅像烂西瓜一样滚落在地!那黑汉脚步不停,旋风般冲向监斩台!手中板斧抡成两团乌光,挡在前面的士兵连人带枪被劈成两截!肠子五脏流了一地。正是黑旋风李逵!
“梁山好汉在此!挡我者死!”东边那群“乞丐”瞬间撕破伪装,抽出明晃晃的尖刀,见兵就捅!西边的“卖药汉子”们更是凶悍,舞动枪棒,砸得士兵脑浆迸裂!南边的“挑夫”扁担横飞,打得维持秩序的差役哭爹喊娘!
北边那伙“客商”踢开挡路的骡车,两个身影如同猎豹般扑向刑场核心!正是托塔天王晁盖和神箭手花荣!花荣一箭射出,精准地射断捆绑宋江的绳索!晁盖力大无穷,一把将瘫软的宋江甩到自己背上。旁边锦毛虎燕顺同时扛起虚弱的戴宗。
“跟着那黑汉!杀出去!”晁盖扯着嗓子大吼,朴刀劈开一条血路。
李逵早已杀疯了眼。两把板斧泼风般狂舞,不分官兵百姓,挡在面前的通通砍倒!血肉横飞,残肢断臂铺了一路。晁盖看得心惊,大喊:“李逵兄弟!休伤百姓!”
“啰嗦!”李逵头也不回,一斧又将一个躲闪不及的货郎劈成两半,直奔城外。
众人且战且走,跟着血染征衣的李逵冲到江边。眼前是茫茫大江,浊浪翻滚,身后杀声震天,烟尘滚滚——追兵已近!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苦也!”晁盖望着滔滔江水,心往下沉。
李逵拄着滴血的板斧,喘着粗气,指向江边一处被老树掩映的破败建筑:“慌个鸟!背哥哥们进那庙里!”
斧光闪过,庙门劈开。匾额上四个剥落的大字显露出来:白龙神庙。
小喽啰赶紧将宋江、戴宗放下。宋江悠悠醒转,看清眼前一张张关切的面孔——晁盖、花荣、刘唐、阮氏三雄……他嘴唇哆嗦,恍如隔世:“晁天王?莫……莫不是梦?”
晁盖紧握他的手:“恩兄受苦了!”他一指庙门口那个正胡乱撕扯布条包扎肩上伤口的黑塔大汉,“多亏这位兄弟,神力惊人!不知是哪路英雄?”
宋江望过去,劫后余生的激动涌上心头:“这是李逵兄弟,黑旋风!他在江州几次要劫牢救我,是我怕连累他……”
话音未落,庙外马蹄声、喊杀声如潮水般涌来!江州追兵到了!
“怕他个鸟!”李逵一把抓起斧子又要冲出去,“再杀他个来回!”
“李大哥且慢!”浪里白条张顺的声音从江边传来!只见三条快船乘风破浪,箭一般靠岸!船头立着张顺、张横、李俊等九条好汉!
“哥哥受苦了!我等正要杀进江州劫牢!”张顺跳上岸,看到宋江无恙,又惊又喜。
此时庙内:晁盖带来的十七位头领,张顺带来的九位豪杰,加上宋江、戴宗、李逵,整整二十九条顶天立地的好汉!
这便是惊天动地的“白龙庙小聚义”!
“蔡九的狗腿子送死来了!”李逵舔了舔斧刃上的血,双眼赤红。
晁盖一脚踏上香案,环视群雄,声如洪钟:“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便杀尽江州兵马,打出我梁山威风!”
“杀!”二十九条好汉同声怒吼,震得庙宇梁上灰尘簌簌而落!一百多条精悍喽啰齐声呐喊,声浪直冲云霄!
白龙庙残破的大门被轰然撞开!以李逵为箭头,黑压压的人群如同决堤的怒涛,迎着漫天箭矢和雪亮的刀枪,向着江州追兵席卷而去!
江州城外,浔阳江畔,一场更血腥的搏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