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朝谋位是哪个?皇兄讲来本后听!”楼近星扮演的李太后粉面含春,点翠凤冠两边垂下长长的排穗流苏震颤,不怒自威。
这一折戏这几句,迎春陪纪绿沉听得耳朵起茧子,此处“本后”二字最有味道。
“那还不简单!”对面楚王扶着一条屈起的腿箕踞而坐,指着三尺红台给把坐席往他跟前挪了挪的两位年轻弟弟讲戏,拳头与缝着鎏金狻猊搭扣的护腕磕到食案一声闷响,“这折戏少说我也看星娘演了百遍,戏词倒背如流。”
“我刚看了戏单子上附的简介,写的是一个架空王朝大明隆庆末年先帝新丧幼主即位主少国疑……”
面貌举止更有文士气质的八皇子纪驰被纪弥推了一把,金杯里的西域贡酒三勒浆泼在衣摆上也说,还险摔了个四仰八叉。
“去去去,你少磨磨唧唧……”
八皇子纪驰按着食案,另一边,纪弥的同母弟七皇子——也就是前几日在休祥坊与辅兴坊拥堵地段曾给微服的纪绿沉解围的衡阳王纪弭,忙把自家去了荆州就藩越来越放飞自我的兄长拉回坐席。
“五哥,八哥,看戏看戏,御史在后面坐着呢,爹爹万寿咱也别给爹爹丢脸,被弹劾个‘朝贺失仪’不值当……”
大衍一般礼俗,兄弟之间可互相称“哥”,加排行以区别。这样情况下,年长者对年幼的便有两种选择:譬如当前,衡阳王纪弭称八皇子纪驰“八哥”“八弟”均可,前者是本分,后者是情分。
“这李太后觉得儿子年纪小,藩国小邦来朝贡看不起大明,就让把皇位让给自家阿爹,徐家世代是忠良将,眼看江山易姓,这哪行,徐国公进宫就跟李太后掐起来了!”
“看!快看!”
楼近星拍得高几长案震天价响:“要斩要斩实要斩!”
“不能不能实不能!”徐国公只在话末走着台步凑近轻拍了下几安,气势昂然。
迎春坐在织金宝相花纹坐席上,看了看戏台上侍女侍卫劝架拉架乱作一团的场面,又看对面楚王极为矛盾的神色。
这种神情在这位楚王脸上见得多了。
迎春当然明白——从国家大义,这波他站徐国公;从私人感情,楚王恨不得跳上台和演徐国公的伶人对打,为美人出头。
纪绿沉抚着肚子,看着对面天潢贵胄急得抓耳挠腮,难得也笑作一团。
“五皇弟!”
“五哥!”
纪灵休和纪绿沉一人一声,拉扯着纪弥,纪弥愿意再长出来两个头,才不误了台上的一遍又一遍的演出。
直到这一折小戏谢幕,目送楼近星款款下去歇息,纪弥恋恋不舍拿回眼珠子,双手叉腰跳到女宾的席面,一边一个问起来。
“大姐姐、九妹,方才什么事?”
“咱们神童状元颜郎在这儿坐着,五皇弟多求求他,让颜郎给你添个角儿,好和楼美人同台啊!”纪灵休看热闹不嫌事大,把纪弥往纪绿沉后面的席面推了推。
她对这折戏对楼近星的扮相姿态也挺上头,连戏曲里李太后对徐国公“皇兄”的称呼也学了来,不过她是“大姐姐”,先太子纪弘还活着,也得这么叫。便只得把“皇兄”改为“皇弟”一个个叫开。
“不添也罢,爷看戏看得热闹,就一定要上台演么!”纪弥叉着腰往颜淏初的食案上一靠,杯盘碗碟被挤得通通往后移了一截。
“原来这出戏是颜郎写的啊?”纪弥先从鼻孔哼了声,天潢贵胄眼高于顶的轻蔑十年来如一日,“看来是本王十年前的墨水没管饱,才写出这种天怒人怨把天家尊严往地上踩的本子!”
李太后被外戚愚弄也就罢了,被标榜为忠臣的徐、杨两位也欺负算怎么回事?
可不根子早在十年前就烂了,颜淏初定是知道这出戏是楼近星来演,才故意写这种情节恶心他。
文人花花肠子多,最是小心眼了。
纪弥火气上来,压根就不管他认得楼近星才一个月的事,这出戏倒是排演了好几年的前提。
“楚王多虑了,颜某不敢掠美。”颜淏初敛着手,一震宽广大袖,气定神闲,“戏词曲谱是九殿下据古本修复,字迹不清或缺漏之处,颜某略作参详。此事……”
他用余光扫了下右手后方的席位,暗恨萧近原此獠鸡贼提前退场,一方面不能有难同当,另一方面让他此刻的话也不十分具有说服力。
“此事,”颜淏初清了清嗓子,“江州白鹭山书院的平川先生,亦同颜某书信往来,共同商定。”
“颜某听闻,楚王殿下与平川先生甚是相熟,问一问便知!”
“颜卿!”纪绿沉柔声里已略带责备,顿了顿,道:“清深去琅琊县公席上尽尽孝吧,本宫与五哥也该尽孝,少几分吵嚷。”
一个“孝”字压下来,又是万寿节,楚王纪弥哼了声回自己席位去了。
颜淏初眉梢一皱,这——他就该坐回勋贵席去了。
他今天本不该坐在这儿的。
颜家从龙之功,富贵传流,在朝堂本有一席之地,他既有恩荫的官身又有科举的功名,在文武百官的席位叨陪末座也好,在长辈身侧尽孝也好。
他不该在公主席凑热闹。
但江州的萧平川来了,公主席乍然多出来一个男子太扎眼,难道要那一堆平日无事忙的莺莺燕燕平白议论纪绿沉养了个面首不成?
他做了扶翊公主十年伴读,朝野私议,他势必要尚九公主。他们都说,等公主及笄,就水落石出了。
今年淄青陆家在平淮西战事上横插一脚,使者入朝求尚九公主,如不然就帮着淮西跟朝廷对着干。
他们又说,若不是淄青强势逼公主下嫁,金童玉女多好的璧人,比崔郎崔颂仪和长平县主那一对儿还要养眼。
为纪绿沉分忧,是他的本能。
“是。”颜淏初拱手提衣,捡起从袖袋里掉出来的一个小卷轴,衣带潇洒地退席。
纪灵休碰了下纪绿沉胳膊,纪绿沉不以为意摇着镂空绘工细山水人物的檀香扇,似在说戏,又在说人:“还是五哥看得明白,上赶着入局,哪有自个看戏来得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