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姐说,是不是?”
纪灵休梳着同心髻,髻上错落插着两支錾金如意纹折股钗,清爽利落。
翠佩执杯,莺枝斟酒,她一饮而尽,恣意风流,没有说话。
“这出戏让圣上听到真没有问题吗?”迎春犯怵,小声嘀咕道。
楚王反应挺强烈,她们也听见不少交头接耳的议论。
几年前,纪绿沉描述了大概主题,希望她找出一个戏本子,用“参军戏”那样的形式搬到台上演。上下五千年的故纸堆,这一点还是很容易满足。
也就尽量保持古本底层文人创作的原貌,除修复校订外,不做多余改动。
那是劳苦大众眼中的忠臣良将与昏聩君主。
当然,千姓万姓心目中的耿直忠臣和现实皇帝眼里的忠臣,可太不相同了。巍巍天子、绝对皇权之下,要的是匍匐拜倒知进退的臣。
这出戏里皇权的代表李太后被塑造得毫无头脑、将江山社稷视同儿戏,太和帝难道不会解读出丑化皇室?
而楼近星等伶人的唱腔用的是秦陇一带的乡音,和官话大差不差,不存在听不懂的侥幸情形。
“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章窈惯来和迎春呛声,颤着手把距她最近用琉璃盘盛的蜜煎樱桃挪远,“不过是一折戏。”
“殿下说了,天塌下来,有楚王殿下撑着。”
楚王纪弥爱慕内教坊伶人楼近星,这些天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也是意外地为这折戏保驾护航。
迎春寻思一刹,被山呼万岁的声音震醒,跟着众人离席拜倒在地。
天子万寿,从神宗皇帝时定下祭祖朝贺、百官献礼、歌舞宴饮的项目,渐成定制,后两者皆在兴庆宫花萼楼前进行。
太和帝在前面看了一阵百官献礼,心懒意憔,回归宝座,楚王与衡阳王的生母沈美人陪着,来看小儿女们的心思。
“长公主一片孝心,前日妾嫌这漫天飞絮懒走动,无福错过了。”
沈美人还不到四十的年纪,一身半旧藕荷色绣花裙裳,翻荷髻上戴着几支錾金镶宝折股钗,眉目间依稀能辨出当年是个清秀佳丽,这么多年眼角生了细纹,鬓边也有一二白发,瞧着确实和太和帝像多年的夫妻,十分相配。
就是正四品的美人位份委实有些低,不配她作为两位成年皇子生母的体面以及天子万寿万国衣冠齐举的煊赫场面。
“圣上恩典,准妾先看灵娘的剑舞吧!”
沈美人不卑不亢,做着一个临时被拉来凑数的吉祥物该做的事,言语举动也是宫廷标准历练出来的娴熟。
“嗳!”太和帝拦了拦,日影落在十二章玄色衮服上,给天子镀了一层神圣的光。
他显而易见地对沈美人的乖觉和识趣表示满意,通天冠上十二旒白玉珠缝隙里深如寒潭的大眼簇起,咧嘴大笑。
“阿灵的舞,你都说了朕前儿已经先看过,今儿当着文武百僚、各国使臣的面又怎好宠她太过!就从皇子先来——”
太和帝定了调,包玉与礼官商议着便下去安排。
太子纪弘居长,殁在十年前的巫蛊之乱,底下皇子病的病弱的弱,走过场一样,能拿得出手的就排到了五皇子。
“陛下,”楚王纪弥出列上奏,“九妹排的一折好戏,儿兄弟姐妹都看过了,热闹得很,借花献佛,也恨不能到台上一窝蜂打起来给陛下贺寿!”
“五哥言重了,排这一折戏,五哥也出力蛮多,居功甚伟!”
在纪弥和纪绿沉不约而同的互相恭维中,开头几句“篡朝谋位”的词已经唱过去了。
台上台下拍案拍几,太和帝拧眉看着纪弥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糟心模样,盘盘盏盏被他不经意间不知道砸碎了多少,打打杀杀不成体统。
确实……太吵闹了,也确实,居功甚伟。
只他一个看戏,剩下的人都看猴戏似的行注目礼于纪弥。
太和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生出来这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那和山南东道节度使对着干的豪气干云气概都哪里去了!
被台上那个浓妆艳抹的吸干精髓了不成?
强忍了一刻钟,太和帝摇着手,包玉略微动了动手指头,操琴司鼓的乐师在几个内官的相帮下收拾着乐器下场,伶人们逐一让出中间的位置。
“戏演得好,下次……不要演了!”
话是冲着纪绿沉的,态度也是极温和的,端的是一派父慈女孝的怀柔场面,仿佛是说茶水凉了烫了一般寻常。
“是,儿记下了。”纪绿沉叉手,合起来的扇子被她顺手搁到空着的萧近原的食案上。
主少国疑母后当政,这戏也排了好几年,几位主演的伶人才上手。
有绣衣卫在,折子戏的大背景她不知道太和帝知道还是不知道,知道又知道多少,反正她该做的都做了。
天子抚育成长的恩情,她一步步回报了。
大衍的大好河山,她和天子的夙愿一并,愿它长长久久,亿万斯年。
“阿灵!”太和帝转向纪灵休,天子冕旒十二挂白玉珠轻摆,视而不见亦是慈父心肠,寸寸温柔。
“前两日让你受委屈了,待今日贺寿毕,朕一并……赏你!”他的目光在皇子座位的后方寻觅着,冲着容貌出众的衡山王略点一点头。
这个堂弟,与他名为堂族兄弟,但他们的年岁之差,说是“父子”也不为过。
衡山王纪灼也曾养在他的膝下,在他娶了清河崔氏的女儿为原配嫡妻,十数年如一日,膝下空虚。作为皇位的承继者后继无人被群臣诟病,他的太子位不稳当时也煞费苦心,从宗室里过继了一个孩子到太子妃崔氏名下。
后来他有了长女,阿灵和阿灼也曾合案而食同榻而眠。
他们是最好的“兄妹”啊。
再后来他有了太子,有了其他皇子,子嗣绵延不断,阿灼被送回自己家。
三两声铮铮琵琶音唤回太和帝的神思,一把寒剑如覆霜雪,繁星万点,波光粼粼,被身穿红白间裙的蒙面女子拖在地上,青石板地丁丁作响,仿佛撒了成千上万根银针。
裙摆轻盈宛若水波荡漾,红白莲花娉娉婷婷开在水中央。
依旧是常度弹琵琶,衡山王吹笛子,也仅限于此了。
今天是正式场合,宗室都是有体面的,一两个上场还能说是忠心孝心,呼啦啦都上来要被四方蛮夷撮尔小国嘲笑礼仪之邦之“礼仪”二字空有虚名。
基于此,舞剑的舞者临时也换了人,而非纪灵休亲自献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