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村的夜,总像浸了墨的棉絮。
月上柳梢头时,村东头的老槐树下总会传来孩子的哭嚎。王阿婆说,那是被“夜叉”叼走了精气;李猎户拍着猎枪吼,他看见那东西青面獠牙,指甲比刀还利;最胆小的刘寡妇缩在灶房,说那玩意儿专挑月圆夜出来,吸够了精气,连棺材板都能掀翻。
陈三秋的灯影箱就搁在村口破庙的供桌上。
他蹲在台阶上,用软布擦着那套“青龙偃月”的皮影。驴皮雕的关公丹凤眼微眯,青龙偃月刀在烛火下泛着幽光——这是他爷爷传下来的,说是当年给皇宫演过戏,连老佛爷都夸“这刀比真的还亮堂”。徒弟阿福蹲在他脚边,正往“白蛇娘娘”的水袖上补金粉:“师父,咱真能用这玩意儿对付那妖怪?”
陈三秋没抬头。他望着庙外黑黢黢的山梁,那里飘着股腐肉混着松脂的腥气。“能。”他说,“我陈家的皮影,皮子是用百年老驴皮泡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黑狗血,再经三伏天的日头晒,七九四十九天的月光浸——每根线里都缠着人间的烟火气。”
阿福打了个寒颤:“可、可那妖怪吸了张猎户的儿子,那娃才七岁……”
陈三秋的手顿了顿。他想起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月圆夜,他的亲妹妹被妖怪拖进深山。当时他跪在破庙前,攥着半块没刻完的皮影,哭到嗓子哑。后来是师父摸着他的头说:“戏子的刀,不在刀刃上,在人心上。”
第二日晌午,陈三秋在村头支起了戏台。
竹篾扎的台子刷了红漆,台柱上贴着“灯影照妖,正气驱邪”的对联。村民们围过来,却都缩着脖子,像看耍猴的。王阿婆攥着香烛,嘀咕:“就这几张破皮子,能镇得住那吃人的怪物?”
陈三秋没接话。他点燃三柱香,插在台前的青铜炉里。青烟缭绕间,他拍了拍手:“阿福,起板!”
梆子声“咔”地一响。阿福甩动猴皮鞭,“哐当”一声脆响,戏幕“唰”地拉开。头出戏是《温酒斩华雄》,关公的皮影“噔噔”踱上台,丹凤眼一挑,青龙刀往桌上一磕——“当”的一声,竟震得台边的铜盆嗡嗡响。
村民们哄笑起来。刘寡妇的儿子小宝拽着她的衣角:“娘,这关公的刀会响!”
陈三秋笑了。他知道,该让皮影“活”了。
月上中天时,山风突然卷起几片枯叶。陈三秋的额头沁出冷汗——那妖怪来了。他能闻到那股腐臭,像烂在地里的死鱼,混着血腥气。
“起!”他大喝一声,指尖掐了个诀。
关公的皮影突然抖了抖。原本直挺挺的胳膊垂下来,青龙刀“当啷”掉在地上。陈三秋额头青筋暴起,又掐了个诀:“关将军,显个真章!”
“咔吧——”
驴皮的关节发出脆响。关公的皮影缓缓抬起头,丹凤眼突然亮得像两颗星子。他提起青龙刀,刀身竟泛起金光,照得戏台亮如白昼。台下的村民“啊”地惊呼,王阿婆的香烛“啪”地掉在地上,火星子溅到供桌下,竟烧着了半张黄纸。
“好!”陈三秋吼了一嗓子。他甩动操纵杆,关公一步跨出戏幕,影子在月光下拉得老长。那影子竟有实体般的分量,“咚”地砸在地上,震得青石板直颤。
山梁上响起一声尖啸。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从黑影里窜出来,獠牙足有三寸长,滴着暗红的涎水。它盯着关公的影子,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像头饿疯了的狼。
“关将军,斩它!”陈三秋的声音发颤,额角的汗滴进衣领。
关公的影子动了。青龙刀划出一道金弧,“唰”地劈向怪物。怪物尖叫着躲闪,却被刀风刮掉半片耳朵。它疼得原地蹦跶,獠牙咬得咯咯响,突然张开血盆大口,朝关公的影子扑来!
“小心!”阿福喊了一嗓子,扑过去要拽操纵杆。陈三秋一把推开他,自己攥紧杆子,指节发白。关公的影子突然矮了半截,青龙刀横在胸前——“当”的一声,怪物的爪子砍在刀背上,火星子四溅。
台下的村民炸开了锅。李猎户抄起猎枪就要冲,被旁边的张婶拽住:“使不得!那妖怪沾了邪性,子弹打不穿!”
陈三秋的额头撞在操纵杆上。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皮影的魂,在看戏的人心里。你把他们的念想揉进皮子里,它就能活。”此刻,他望着台下攥着香烛发抖的村民,望着小宝举着拨浪鼓喊“关爷爷加油”,突然觉得有团火在胸口烧起来。
“乡亲们!”他扯开嗓子喊,“把灯笼点起来!把香烛举起来!你们的念想,就是关将军的刀!”
村民们愣了愣。王阿婆抹了把泪,把香烛插在青铜炉里;李猎户把猎枪往地上一杵,点着了怀里的灯笼;小宝举着拨浪鼓跑上台,把糖人塞给关公的影子——那糖人竟粘在了影子的胳膊上,甜丝丝的糖霜在月光下闪着光。
怪物的眼睛突然缩成两条缝。它望着满场的灯火,发出呜咽般的哀鸣。关公的影子趁机抡起青龙刀,“唰”地劈下。这一刀,裹着香火的气,裹着灯笼的光,裹着小宝的糖人甜,裹着王阿婆的香烛烟——刀光所过之处,怪物的青面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白森森的骨头。
“咔嚓!”
青龙刀砍在怪物的天灵盖上。怪物的身子“轰”地散成一堆黑灰,只余下一颗泛着幽光的珠子,骨碌碌滚到陈三秋脚边。
陈三秋捡起珠子。那珠子里缠着根血丝,像条活物似的扭动。他捏碎了珠子,血丝“滋啦”一声化作青烟,散在月光里。
戏台下突然爆发出欢呼声。刘寡妇抱着小宝哭,李猎户拍着陈三秋的背笑,王阿婆把剩下的香烛全插在炉里,火星子噼啪作响,把夜空照得像白昼。
陈三秋望着台下的人群,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夜晚,他跪在破庙前,怀里抱着妹妹的布老虎。那时他想,要是能有一把刀,能劈开黑暗,该多好。现在他懂了——刀不在手里,在人心上。
阿福收拾着皮影。关公的驴皮上沾着黑灰,青龙刀的刃口有些卷了,但丹凤眼依然亮得像星子。“师父,”他轻声说,“那妖怪的珠子……”
“埋了吧。”陈三秋把珠子碎片撒进青铜炉,“就当给它个超生。”
山风掠过老槐树,传来沙沙的响声。陈三秋望着戏台上的皮影,突然笑了。他知道,等天一亮,村民们会把今晚的事编成歌谣,唱给山那边的孩子听。而他的灯影班,又要背着皮影箱,往下一个村子走——那里或许也有妖魔,或许也有害怕的村民,但只要有人愿意点起灯笼,举起点香,他的皮影就能活过来,替他们斩妖除魔。
月光渐渐淡了。陈三秋背起戏箱,阿福扛着竹竿走在前面。两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在青石板上叠成一对,像两柄未出鞘的刀。
远处,青竹村的炊烟升起来了。那烟里裹着饭香,裹着笑声,裹着新抽的柳枝——这是一个被灯光和信念照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