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鸣刚刚鼓起勇气,又猫着腰向下溜了几个台阶,突然听到好像天际闷雷一样的声音。
连绵不绝,由远及近。
是马蹄声,以及骑士们的呐喊声。
凤卫的指挥使杀出一条血路,几乎是踩着敌我双方倒毙的尸体,奔上第二道宫墙。
“南衙,南衙的援军到了!朱雀、凤威两军,是他们没错!”
指挥使兴奋地向刘昭报喜,又试图对叛军进行攻心战:“是你们神武军的霍队正去搬的救兵!”
“啊!”伴随着叛军阵营中的一声惨叫,一枝射偏的劲矢,钉在了指挥使身畔五六步的城砖上。
发出呼痛声的,正是李秀。
叛军冲进禁苑后,他始终骑在马上指挥,见指挥使从城墙上探出身子,立时踏着马镫站起来,拉开弓箭,要射死他。
不想,却被迎面飞来的钢刀准确地削中右臂。
是女帝刘昭,持刀劈杀的同时,不耽误眼观六路,望见李秀的举动,飞刀出手,救下自己的忠仆。
城墙上躲过一劫的指挥使,反应比闪电还快,立刻高喊起来:“陛下神威,李秀伏诛!尔等速速缴械反正,父母妻儿还有活路!”
他要利用自己的位置优势,吓唬处于包围圈北边、不明这一头情形的叛军。
“老子没死,必要取昏君性命!”李秀不顾右臂流血,扯开嗓子怒吼道,“儿郎们,莫听老婆子她们骗鬼的话,此刻投降,你们必死无疑,家人还会诛九族。跟着老子,杀刘昭!迎新君登基,享大富贵!”
歇斯底里的鼓动,迎来了李秀最嫡系的牙将牙卒们的响应。
但叛军中有一些小兵小卒,开始动摇了。
不仅仅因为听到南衙的援军快到城下,更因为,大半个时辰的血战中,刘昭来到阵前,又亲自上阵,果决干脆、气势高猛,凶悍得仿佛一只能亲口咬死猛虎的头狼。
而反观他们要拥立的新天子“永平公主”,却从头至尾都没现身过,躲在山林某处,等着摘桃子。
如此“新天子”,值得他们为她拼命吗?
“我们是樊都尉手下,我们投降!圣上,樊都尉,我们只是被叛军逼着推车撞门,我们没有杀凤卫,一个都没有!”
从旮旯里窜出来的神武军小后生,扔了刀剑,往樊勇这边没命地跑过来。
刘昭如九天魔凤,大笑道:“青天为证,君无戏言,这几个樊都尉手下,跟着樊都尉,受朕重赏,赏格比樊都尉只降两级!”
此话一出,神武、凤策两支叛军里,不少军士的厮杀力度,明显弱了。
但已经贴着灌木丛的暗影,悄然靠近冯啸的冯鸣,杀死表妹的决心,更坚定了。
只相聚二十来步,冲到她后背不过几息。
后心,一刀搠在她的后心,从前胸穿过,她必死无疑!
乱军之中,谁能看清是一个女官杀的。
冯鸣咬了咬后牙槽,拔足窜了出去。
然而,几乎同时,冯啸大叫一声“爹爹左后有敌偷袭”,也迅速移动了埋伏的位置,挥舞龙泉剑,向前急奔
樊勇听到女儿报警,刀柄向后一扫,如刀背拍鱼,重重地击打在偷袭者的头颅上,对方惨叫一声,鲜血喷在与他配合包抄的同伴脸上。
同伴咬牙切齿,面色狰狞间,恰见冯啸赶到,举刀就向她砍去。
冯啸偏身躲过,一招练得纯属的“火凤穿云”,直刺敌人后背。
叛军军士没料到,冯啸一个小娘们儿,步法和剑法都快如疾风,他被一剑扎中右肩,钢刀掉落,自己也扑倒在地。
“爹爹放心,我能战!”冯啸喊道。
樊勇纵然对女儿又骄傲又担忧,也顾不到去护她。
此刻,包抄樊勇的叛军,和包抄穆宁秋的叛军一样多。
但凡经验老道些的,都想拔掉这两个会使长兵器的硬钉子。
樊勇遂继续全力应战,冯啸则毫不迟疑地去给被她刺中的叛军补上致命一剑。
片刻前扑了个空的冯鸣,知道眼前这个机会不能再错过了。
她趁冯啸全神贯注地低头之际,再次瞄准妹妹的后心。
但跃上一只石象背脊的樊勇,又猛地回头。
激战之下,积年老将接敌的许多动作,是本能。
而对于一些旁的画面,头脑的分析结果,则会比眼睛观察到的要慢几拍。
樊勇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扭身扫过一刀时,似乎看到了外甥女冯鸣。
待这次转身,辨清那女子的确是冯鸣,并且以一个笨拙的姿势挺刀向着冯啸的后背而去时,樊勇霎那间如堕冰渊。
来不及飞身去救,只能将偃月刀抛掷过去,打中冯鸣。
但恰在此时,石象近处,穆宁秋终于有些体力不支,被三名叛军围攻时,枪花露出一个破绽,给了打配合的第四个叛军有了可乘之机,得以避开枪尖,绕刀穆宁秋的身后。
樊勇眼前如电光闪过,同样的画面,二十多年前在一场越军与燕军的野战中,穆勇也是这样腹背受敌。
樊勇几乎没有迟疑地吼道:“冯啸躲开,冯鸣要杀你。”
手里的偃月刀,却不是飞向冯啸,而是对准穆宁秋背后那个叛军而去。
冯啸大惊之下,在转身的同时,剑已挥出,当啷一声打掉了冯鸣的刀。
冯鸣志在文官的仕途,本就没学几分花拳绣腿,底子极弱,钢刀脱手时,人也踉跄倒地。
冯啸恶向胆边生。
再也不用怀疑了,冯鸣,就是沈琮一伙的内应。
可笑自己此前进殿报警时,还刻意藏匿下那段沈琮与错认的“冯鸣”的对话,没有和盘托出。
然而冯鸣她,哪里顾惜什么手足之情,直接就来灭口。
见冯啸狠狠地瞪着自己,倒在地上的冯鸣也癫狂更甚。
怕自己被揭露的惶恐,已被更鲜明的仇恨取代。
冯鸣至此,仍不知沈琮和公主的冰车,缘何会被冯啸发现有异样。
但她可以肯定,若非冯啸,宫变怎会被迫提前发动,远在十里外的南衙援兵,又怎会来得这样快?若非冯啸,刘昭此时,应已在猝不及防间,被绝对优势力量的叛军,弑杀了。
冯鸣目眦欲裂,如发疯的野兽,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想去拿地上的刀。
冯啸一脚踩住她。
举剑之际,妹妹却终究下不去刺向姐姐脖颈的手,只能咬牙落剑,戳入姐姐的右侧肩胛。
“樊都尉!”身后突然传来穆宁秋变了声调的吼声。
冯啸遽然回头。
她看到,一个服色与禁军完全不同的民夫打扮的长枪将,像地狱来的恶魔,用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咒骂着,将枪尖刺入父亲的胸膛。
“爹爹!”
冯啸张着嘴,一大团血气涌到喉头,几乎堵得她无法出声。
就这么一瞬,她的灵魂飞出了躯壳。
她脑子一片空白,身体仿佛只是被牵动的木偶,奔向石象处。
穆宁秋狠狠刺出枪尖,挑起那个说燕国话的叛军,甩出几丈远。
冯啸已顾不得旁的,扔了剑,扑去石象脚下,抱住父亲,慌张地哭着,去捂父亲胸前汩汩流出鲜血的大洞。
与此同时,南衙援军如潮水般涌入,迅速地吞噬了大股叛军。
穆宁秋死守住冯啸父女没多久,石象周围的叛军,就被他和增援的南衙禁军扫清了。
更远的灯火通明处,中了好几处伤的李秀,被剥去头盔铠甲,五花大绑地押到女帝面前。
瘫在几丈外的冯鸣,也被方才看清情形的穆宁秋告知凤卫原委,由凤卫拖着,扔到李秀身边。
穆宁秋放下长枪,走到樊勇的另一侧,蹲下来,看着奄奄一息的救命恩人。
他觉得脚一下子发软了,蹲都蹲不住,往前微晃,和冯啸一样,跪在了樊勇身边。
如果没有樊勇掷出大刀,此刻躺在地上的,就是他穆宁秋。
而若樊勇手里还有偃月刀,燕人那个长枪兵,或许也不会有机会靠近得了樊勇。
“别怪他,”樊勇喘息急促,却说得清楚,“阿啸别怪他,一起杀敌,就,就是要互相把同袍的命,当自己的命。”
冯啸哭着“嗯”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扯自己的布衣下缘,想给父亲包扎。
“别忙活了,爹爹有数,活不成的,你听爹交代几句话,听!”
冯啸被父亲陡然变得严厉的声音吓得一抖,惶然地看回父亲。
“带话给你娘,千万别,别傻乎乎地给我守寡。她若再嫁到称心合意的,烧个信,告诉我一声,我在地下,会高兴的。”
“阿啸,爹爹没什么本事,俸禄不够给你置办千金嫁妆,你姑姑说过,她给你存了不少。她一个人过活不容易,老了得留点钱,她若给你衣服首饰,你拿着,钱就还给她,好不?”
冯啸呜咽着点头:“我只拿衣服,首饰也不要,都还给姑姑。她老了,我养她。”
樊勇艰难地扭了扭脖子,又看向穆宁秋。
穆宁秋下意识地躲开目光。
“穆大人,你会穆家枪,你,你,可以告诉我,你是不是……”
穆宁秋默然几息,望回樊勇:“樊都尉,你在宫门前向我打听的人,他,是我父亲。”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