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伏到七夕,从暑气蒸腾到秋凉渐生,整整一个月,大越朝堂与民间,都沉浸在异乎寻常的兴奋聒噪中。
人们发现,原来,说书先生口中那些前朝旧事,又会重演——皇帝不论男女,他们的孩子不论男女,后者试图靠着内衙禁军和敌国的暗中援助,就敢发动对前者的宫廷政变,并且很有可能成功。
这些次生喧嚣,直到朝廷宣布了对背叛者的处置时,才渐渐进入尾声。
李秀与沈琮、高内侍等里应外合的几个主谋,不用循例等到秋后,便会身受凌迟极刑。
不过,在朝廷唱榜的统一辞令中,圣上又是相当仁慈宽宏的。
念及李父当年有从龙之功,女帝刘昭未将李秀诛九族,仅把他的妻女没入教坊,两个还未成年的儿子赐死,但留全尸。
同样被准许留全尸的罪臣,还有翰林学士冯鸣,其父母则不究刑罚。理由是,冯府二房长孙冯啸报讯及时,二房赘婿樊勇力战叛军殉职,冯府主事人冯雅兰愿削去县主封号。
功劳够份量,赎罪够向举国上下交代,冯氏长房,才得了比李秀一家稍好些的结果。
至于罪魁祸首永平公主刘宸,很难说,她彻底败给了母亲。
在宫变当夜,刘宸一看局势不对,就带着数十亲卫,奔至城南水关附近,由接应的燕国人迎上帆船,连夜从钱江口驶入近海,往北逃向燕国。
这是燕国执政的太后,莽莺音,早就为刘宸准备好的后路。
历代多少夺权失败的太子,并非一文不值,他们能在敌国流亡的本钱,就是他们的皇家血脉,哪天或许能在傀儡戏中派上用场。当世的公主刘宸,也是同理。
这一日,钱州城西定安坊的主街上,苏小小和魏吉,正匆匆赶路。
“小小姐,凌迟之刑,真的就是一刀刀活剐吗?”
魏吉跟着大步流星的苏小小,巴巴儿地问。
苏小小翻着白眼:“我刚才都挤到头一排了,你怎么反而溜了呢?新鲜热乎的你不看,现下让我炒冷饭。魏神医,你是连尸首都要剖的人,还怕看朝廷杀人?”
魏吉嗫嚅:“我,我剖尸首的时候,它们又不会惨叫。”
苏小小畅快地咧嘴:“你怕听惨叫?呵呵,我就不一样了,我听得可快活了。沈琮每喊一声,我就觉得,我那冤死的姐妹,在天上看着了,和我一块儿大笑呢。刚才割完了三十三刀后,刑部的官人说,还得割两日,割完九十九刀,最后一刀,是剜出心来。所以呀,我明后天,也不做买卖,仍是来看。爽,爽死老娘了!”
魏吉偷瞄苏小小,只觉得她狞笑着说完、又咂巴两下嘴的模样,简直好像,唇角边就是沈琮受刑时流出的血,她舔得如饮甘霖。
但魏吉丝毫没有怯惧感。
一个多月的相处,魏吉已明白,苏小小对恶人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撕咬,对他这样只是有点怂包、但本性善良的人,嘴上再是瞧不起,其实厚道宽待得很。
至于对好朋友,苏小小更是掏心掏肺地关切。
今日,已经是宫变之后,苏小小带着他,第四次去冯府了。
他们期待看到,冯啸缓过来了些。
……
冯府,正厅。
冯雅兰坐在上首,对苏小小和魏吉道:“孩子,你们先吃些冰饮子和点心,下人去喊阿啸了。”
老人语气的平易与慈和,来自她骨子里的涵养与温良。目光深处的沉静,则来自另一种坚韧。
膝下两房儿孙,大房被视作家族荣光的冯鸣,一夕之间成了谋反罪臣,今日行刑,尸首正在从诏狱被拉回来的路上。
二房的女婿阵亡,女儿在哭喊发疯,冯啸则一个月说的话不超过十句。
原本多少人艳羡的冯县主府,突然遭逢这般灾厄,成了整个钱州的热门话题。
冯雅兰花甲之年,再次堕入噩梦。
三十年前,父亲冯侍郎帮助刘昭夺位,根本没有顾及,一旦失败,依着前朝的苛酷律法,连她这个已出嫁的女儿,都可能被处以极刑。
三十年后,外孙女冯鸣帮助公主夺刘昭的位,也根本没有在乎,一旦失败,从外祖母到双亲,都会被株连。
权力,这些将对权力的渴望与追逐,看得比亲人性命更重要的人啊,不论男女,其实都是一样的冷酷无情。
进入人生迟暮岁月的冯雅兰,对权力,已经从单纯的畏惧,转为厌恶至极。
她从来没有爱慕过自己的“县主”头衔,所以为了换回长女夫妇的性命,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这勋贵的所谓荣耀,交还给那个,再次在权力斗争中成为赢家的女帝。
同时,她告诉自己,不能倒下,她是冯府的话事人,更是还活着的这些晚辈的主心骨。
厅堂下首处,苏小小望着面色疲惫但精神并未散架的冯雅兰,又敬佩又唏嘘,向来嘴皮子利索的苏牙人,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她对座的魏吉,也正搜肠刮肚地,想着说些江夏王府的故旧之事,冲淡几分气氛里的哀伤沉郁。
却听里头连廊方向,蓦地传来中年女子的尖利骂声。
“刮刮刮,你刮一千个、一万个鱼圆,端去你爹爹的坟头,你爹爹也活不过来!”
是冯啸的母亲,冯鹃。
苏小小与魏吉面面相觑。
前几回他俩来看冯啸,并未遇上这般情形。
愣怔间,冯啸已现身,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胳膊上挎着个竹篮。身后是癫狂中的冯鹃,和怯生生躲在门框后的幼弟幼妹。
冯鹃甩开丫鬟婆子们的拉劝,冲上来扯住女儿,吼道:“你心里也晓得自己作了孽的,对不对?否则为何一趟趟地往坟地跑?冯啸,你爹爹就是被你害死的。要不是你和我犟,要不是你对秋闱半点不上心,他会为了给你这没出息的不孝女谋个凤仪军的武职,在禁军多留几个月吗?他早就转去州府的兵曹了。他就不会,不会……”
冯鹃说到这里,歇斯底里的咆哮里掺入了哽咽之音,瘫坐在厅中椅子上,涕泣不已。
冯雅兰额头如针扎般剧痛,心肝欲碎。
这般情形,大半个月来,几乎每天都在府里上演。
大房的冯鹤两口子,在闻讯后,虽也如五雷轰顶,但好歹只在自己院中相对哀戚,没有颟顸昏聩到,将冯鸣走上末路的账,算到及时在宫中报警的冯啸头上。
没想到,给冯啸带来雪上加霜的伤害的,是她自己的母亲冯鹃。
冯鹃刚见到樊勇的遗体时,还只是单纯的痛哭流涕,丈夫与她天人永隔,才令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真的嫌弃这个武人丈夫,她仍愿与他白头到老,听他偶尔说起在庆州边城的往事,她多么希望,时间驻留于他出发去行宫当值的那一天。
待樊勇的棺木下葬后,冯鹃的哀伤,就转变成了愤怒。
愤怒的母亲,将这份恨意,毫无收敛地泼向女儿,并在女儿如死人般不回应时,越发变本加厉地发疯咒骂。
女儿为何不理睬她?哪怕顶嘴,哪怕反驳,哪怕和她一样崩溃大哭,冯鹃都会觉得好受些。
此刻,失控的局面前,冯雅兰努力顺了顺自己的气息,对木头一样站着的冯啸道:“苏娘子和魏公子来看你,你们先出去吧。”
冯啸听外祖母发话,才动了动身形。
她掀开饭食篮的盖子,检查里头的鱼圆汤,是否因为母亲方才的拉扯而洒出来。
确认安妥后,她仍是梦游一样往外走。
走到冯府的马车旁,她停住,回头看向跟着自己的苏小小和魏吉,意思等他们先上车。
苏、魏二人见冯啸愿意让他们同行去祭扫樊勇的新坟,暂松一口气,忙进到车厢里坐好。
马车启动之际,冯啸冷冷道:“我娘说得没错,若不是为了我才继续留在禁军,爹爹不会死。”
魏吉一怔。
这个思路不对,很不对!
就像那夜在荒山野岭,苏小小发现被沈琮害死的药人,竟然是曾经甘苦与共的好友时,一边踢打他,一边骂他胆子小、没有及时去告发、和杀人凶手无异。但没多久,冷静下来的苏小小,就诚恳地告诉魏吉,自己过激了,真正害人的,是沈琮。
现下,冯啸所历,远比他魏吉无辜得多。他魏吉是明明见到恶行、而为了自保不敢立刻挺身而出,冯啸则是完全无法预料到宫变的发生。
魏吉自知嘴笨,听了冯啸的自责后,没作声,怕弄巧成拙。
苏小小也不敢立刻出言安慰。
三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直到抵达目的地。
却见樊勇的坟前,已有人在祭拜。
……
“呜呃,呜呃……”
大白鹅冯不饿,一扭头看清是冯啸,抖开两扇门板似的翅膀扑过来。
它被留在冯啸姑母樊哙的店里,已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小主人,此刻激动地绕着冯啸打转。
冯啸伸出手背,让冯不饿蹭了蹭,又轻抚几下它的脖子,才走向父亲的新坟。
穆宁秋负手而立,语调平缓:“今日我去樊大娘那里取供品,冯不饿瞧见我,就咬着我的袖子不肯松嘴,我便把它带来了。”
“它想我,也想我爹爹了,”冯啸道,“我姑姑,还好吗?”
“她……精神看着好些了,不过,一直在后厨,前店,是你家雇的几位大婶,还有刘娘子,在张罗。”
“啥?刘姐姐在跑堂?”魏吉瞪着眼睛插嘴道。
从小到大,刘颐都是他眼里仙子一样的存在,就算王府千金如今成了罪臣之后,那也不影响魏吉的感情。
云端的仙子可以下凡,但下凡后,怎么能在市井饭铺打杂呢!
不成,自己得去樊家铺子,把刘姐姐接走,尽快和她成亲。自己又能光明正大地做太医了,领的是朝廷的俸禄,圣上还赏了一进宽敞的宅子,他堂堂魏太医,难道还养不活刘姐姐?
一旁的苏小小,却已咂摸出,这些时日成了闷嘴葫芦的冯啸,现下对穆宁秋,似乎倒是愿意搭理的。
苏小小早就从霍庭风的嘴里,得知了穆家与樊勇的旧事,这些时日,更是在城南,见过穆宁秋去樊家铺子探望樊哙。苏小小确信,这位羌国重臣,对樊勇的心结,应是在宫变那夜后,彻底解开了,绝不会突然又用言辞伤害凄怆中的冯啸。
人情练达的苏牙人,于是扯了魏吉的袖子,不容置疑道:“走,跟我采些山花去,给樊伯伯跟前摆一摆。”
魏吉带着一脸比冯不饿还不懂事的表情,被强势胜过血脉压制的苏小小,拽走了。
冯啸目光落下,看到樊勇的墓碑前,一坛酒围着三个酒杯,压着的纸笺略有泥土和雨水搓磨的痕迹,上头写着“师父千古,徒弟泣拜”,显然是霍庭风几天前来祭拜过。
酒杯旁,则是干净清洁的越窑器皿,穆宁秋正俯着身子,仔细地放置妥贴。
除了姑姑拿手的酱鸭酱肉酱鱼外,还有三只盘子里,装的却都是面食。
冯啸也蹲下来,从竹篮里端出自己煮好的火腿鱼圆汤。
“这些是什么?”冯啸看着那三盘面食,淡淡地问道。
穆宁秋拿出帕子,擦拭碗边溢出的味汁,温言道:“这个,是蒿子面,用蒿籽揉的,庆州人到了夏天,用芫荽、胡麻油和米醋拌着吃。这是炒糊饽,白面皮子擀的,羊油来炒。这第三盘,庆州人叫‘炸油香’,酥油面饼炸的,撒上西域进来的香料。樊都尉守过庆州城,我便让兰婆婆,做了些我们庆州的点心。”
他说到此处,见冯啸愣怔过后,两边眼角,都默默地淌下泪来。
穆宁秋心中越发难受。
久远的记忆里,他有过同样的经历,对着父亲的牌位,落泪。
但他却和一个多月前一样,并不知如何用奔涌的言辞,安慰眼前的姑娘。
顿了顿,穆宁秋只得又对自己的摆放方式,补充道:“我问了樊大娘,她说,上坟的时候,吃食都要是奇数,所以,我把这些庆州的面食,和樊大娘做的酱货,三三分开摆。”
冯啸没有马上搭腔,而是将肉与面食六个盘子重新摆过,围成一圈,又将自己做的父亲最爱吃的鱼圆汤,放于圆心。
“这样,就是奇数了。”
“嗯。”
“谢谢你,没有继续恨我爹爹。”
“冯娘子,我不是三岁小儿,我已想得明白,当年之事,并非樊都尉的错。我与都尉,没有杀父之仇,都尉于我,有救命之恩。”
冯啸闻言,终于抬起眼睛,看着穆宁秋。
对许多人来讲,永远不可能解除的心结、永远不可能开释的旧怨、永远不可能承认的道理,穆宁秋就这样,诚挚磊落地,放下了,说出来了。
今日,是宫变那夜后,冯啸第一次再见到穆宁秋。
她得到了她最希望得到的答案,因为那一定也是父亲樊勇希望得到的答案。
她正想对着他的眼睛,回应些什么,却听身后有人喊着“阿郎”。
是穆宁秋的亲卫,穆青。
“阿郎快回鸿胪客馆,野利大人要与你进宫。好像是,越国天子有旨,新封一位公主,跟咱回大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