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午后,阳光吝啬地透过薄云,给冰冷的病房投下几缕苍白无力的光。
孙桂香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腿上盖着柔软的毛毯。她枯瘦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翻着一本崭新的图画书——那是小石头昨天来看她时,特意带来给她解闷的。
胸腔深处传来熟悉的闷痒,她压抑着咳了几声,好在没有血丝。
邻床的壁挂电视开着,声音调得很低。孙桂香对这些向来不关心。
她翻过一页,目光落在憨态可掬的小熊上。
就在这时,电视里女主播清晰而平稳的播报声,如同冰锥般猝不及防地刺穿了病房的宁静:
“……前日晚间‘星辰号’豪华游轮爆炸事件……六十九个人死亡……多位社会名流及商界新锐重伤……”
“星辰号”?“爆炸”?“名流”?
孙桂香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浑浊的目光无意识地瞥了一眼电视屏幕。
混乱模糊的画面:巨大的游轮侧倾在漆黑的海面上,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画面一角,担架上,一张一闪而过的、毫无血色的侧脸。高挺却沾着血污的鼻梁!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副固执地架在鼻梁上的……银丝细边眼镜的模糊反光!
“小……小朋友……?!” 一声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惊骇和巨大恐惧的呼喊,猛地从孙桂香干裂的唇间挤出。
图画书“啪”地掉在被子上,心脏像是被冰手攥住。
她的眼前阵阵发黑,只剩下火光中那张苍白、紧闭双眼的脸,与记忆中少年清冷平静、低头吃着绿豆糕的模样疯狂重叠、撕裂。
是他!是那个小朋友!他躺在担架上!浑身是血!
“不……不可能……” 孙桂香浑身剧颤,枯手死死抓住胸口病号服!巨大的恐惧灭顶而来!
她猛地掀开毛毯,像个疯子一样挣扎下床。
“孙阿姨!您干什么!” 护工小李冲过来按住她,“您不能乱动!”
“放开我!!” 孙桂香爆发出惊人力气,眼睛布满血丝,死盯屏幕,嘶哑凄厉。
“是他!小朋友!他受伤了!放开我!我要去找他!” 她拼命推搡小李,身体摇摇欲坠!
“孙阿姨!冷静点!您看错了!” 小李死死抱住她大喊。
“我没看错!是他!就是他!!” 孙桂香绝望嘶吼,泪水汹涌,“他流了好多血……我要去找他!”
挣扎引发剧痛,她猛地弓身,撕心裂肺呛咳,暗红血丝从指缝溢出。
“医生!快叫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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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心国际医院,顶楼VIp重症监护区。
冰冷的消毒水味浓得刺鼻。宽阔空旷的走廊,光洁大理石反射惨白顶灯,金属银灰墙壁隔绝生死。
孙桂香坐在破旧共享轮椅上,佝偻着背,穿着洗白发旧的病号服和薄棉袄,花白头发凌乱贴在汗湿额前。
她怀里紧抱那个磨破边的布口袋,枯手死死抠着轮椅扶手,指节泛白,浑浊眼睛死死盯着走廊尽头紧闭的、印着“IcU”红色字母的厚重金属大门。
小李在后面费力推着轮椅,满额是汗。
刚进入这片区域,几个黑衣黑裤、戴着耳麦、神情冷峻的保镖便如铁塔般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高大保镖眼神锐利如鹰,声音冰冷机械:
“站住!禁止无关人员进入!”
审视的目光扫过形容枯槁、衣着寒酸的孙桂香,毫不掩饰鄙夷。
“我们……是来看夜总的!” 小李声音发颤。
“这位是夜总认识的长辈!她很担心!”
“长辈?” 保镖冷笑,轻蔑更甚,“夜总的长辈?开什么玩笑!立刻离开!”
保镖语气强硬,上前一步,直接粗暴地推动轮椅。
她死死抓住扶手,血丝布满浑浊双眼。
“我……我有这个!” 孙桂香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猛地从破布口袋掏出那张纯白卡片。印着银色夜莺徽标的卡片被她枯手高举,如同脆弱的盾牌。
她嘶哑喊道:“是小朋友……是夜少爷给我的!他认识我!让我进去看看他!”
保镖目光扫过卡片,眼神微闪,认出这是夜氏基金会最高信物。
但波动转瞬即逝,化作更冰冷的拒绝:“有卡片也没用!IcU重地,非直系亲属不得入内!规矩!立刻离开!” 他再次伸手,更粗暴地推搡轮椅!
“不!我不走!” 孙桂香凄厉尖叫!绝望心痛让她如护崽母兽,枯手猛地抓住保镖昂贵西装的手臂!指甲深陷布料!浑浊泪汹涌。
“让我看看他!求求你!就一眼!他是我家恩人!救了我的命!救我孙子的命啊!我不能……不能让他一个人躺在里面……”
她的哭喊嘶哑破碎,悲痛哀求锥心刺骨。
“放手!老东西!”
保镖被抓住手臂,戾气顿生,猛地大力一甩。
“啊!” 孙桂香本就虚弱,被巨力甩开,连人带轮椅猛地歪倒撞墙!刺耳摩擦声响起!
“孙阿姨!” 小李惊恐尖叫扑救。
孙桂香重重摔在冰冷大理石地板上!破布口袋脱手飞出,零钱和白色卡片散落一地。
枯瘦身体蜷缩痉挛,剧烈呛咳带出暗红血沫,她顾不上疼痛,挣扎爬向散落的卡片。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冰冷IcU大门,泪水血污糊满皱纹的脸,绝望呜咽如同濒死哀鸣:
“小朋友……让我看看你……求求你们……”
保镖冷眼旁观,毫无动容,对着耳麦冰冷下令:“b区入口有闹事者,请求清理。”
就在绝望窒息之际——
“吵死了!谁在外面鬼哭狼嚎?!”
一个清脆、甜腻、却裹挟着浓浓戾气和极度不耐烦的少女声音,如同淬了冰的蜜糖,猛地从走廊深处那扇紧闭的IcU金属大门内炸开。
“哐当!”
厚重的金属门被人从里面用力推开,狠狠撞在墙上!
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粉色的双马尾垂在肩侧,随着她急促的动作微微晃动。白皙精致的娃娃脸上,一双本该盛着蜜糖的大眼睛,此刻却燃烧着熊熊怒火,如同被激怒的幼兽。
她穿着设计繁复的黑色洛丽塔裙装,裙摆下纤细的小腿包裹着同色丝袜和小皮鞋。
但此刻,这身甜美装扮与她周身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冰冷杀意形成了最诡异的反差。
正是花浸月。
花浸月显然被外面的喧哗彻底激怒,粉嫩的嘴唇紧抿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
她瞬间锁定了混乱的源头——地上蜷缩着、满脸血泪、正挣扎着爬向白色卡片的枯槁老人,散落的零钱,还有那几个噤若寒蝉的保镖。
“怎么回事?!” 花浸月的声音又甜又冷,像裹着糖霜的刀子,目光如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向为首的保镖。
“让你们守个门都守不好?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放进来嚎丧?!不知道我哥哥需要安静吗?!”
她的怒火毫不掩饰,带着一种被触及逆鳞的狂暴。
保镖被她看得头皮发麻,慌忙解释:“大小姐!这老太婆硬闯重症区,还拿张卡片说是认识少爷,我们按规矩驱赶,她……”
“卡片?” 花浸月不耐烦地打断,甜腻的声音里满是戾气,目光随意地扫向地上那张被孙桂香枯手死死按住的纯白卡片。
当她的视线触及卡片上那个简约而独特的银色夜莺徽标时——
花浸月那双燃烧着怒火的大眼睛,瞳孔骤然收缩。
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她周身那股狂暴的戾气和甜腻的杀意瞬间凝固。
她脸上的不耐烦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突兀的、难以置信的震惊!
她认得这张卡!
这是夜氏慈善基金会的最高级别信物!
更重要的是——这张卡的签发权限,只掌握在一个人手里!
她的哥哥,夜清流!
这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如同路边尘埃般的老太婆……
她手里怎么会有哥哥亲自签发的A级信物?!哥哥他……认识她?!甚至……重视她?!
巨大的震惊如同冷水浇头,瞬间压下了花浸月沸腾的怒火。
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张卡片,又猛地抬起,如同探照灯般锐利地扫视着地上那个正用绝望而浑浊的目光看着她的老人。
孙桂香对上花浸月那震惊而锐利的目光,如同抓住了最后的希望,枯手紧紧按着那张卡片,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哭喊出那个刻在她心尖上的称呼:
“小朋友……小朋友在里面……让我看看他……求求你……我就看一眼……小朋友……”
“小朋友”三个字,如同三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在花浸月心头。
她娇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粉嫩的嘴唇瞬间抿得死白。
这个陌生的、卑微的老太婆……竟然用这种……这种亲昵到近乎冒犯的称呼哥哥为小朋友?!
但那张卡片……那张哥哥绝不会轻易给出的卡片……
花浸月死死盯着孙桂香,那双燃烧的大眼睛里,怒火、震惊、疑惑、难以置信……无数种情绪如同风暴般激烈碰撞、翻涌。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终于,花浸月动了。
她脸上那种甜腻的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的平静。
她没有再看那几个保镖,也没有说话。
她迈开穿着小皮鞋的脚,径直走到孙桂香面前。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她微微弯下腰,粉色双马尾垂落胸前。
在孙桂香绝望而期盼的目光和小李惊恐的注视下,花浸月伸出白皙纤细、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特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那只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没有去扶孙桂香,而是精准地、轻柔地,覆盖在了孙桂香那只死死按着白色卡片、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枯手之上。
孙桂香浑身一颤。
花浸月的手指,隔着薄薄的蕾丝手套,极其小心地、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孙桂香枯瘦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轻轻掰开。
然后,她白皙的指尖捏住了那张染着血污和泪痕的白色卡片。
她将卡片举到眼前,粉色的双马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卡片上那个银色夜莺徽标,以及卡片背面某个只有她知道含义的、极其细微的防伪标记。
确认无误。
花浸月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地上的孙桂香。
那双大眼睛里,所有的风暴似乎都在这一刻沉淀了下来,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她没有说话。
只是对着孙桂香,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她转过身,不再看任何人,径直朝着那扇巨大的IcU探视窗走去。
她的裙摆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扶她起来。” 花浸月的声音响起,清脆依旧,却不再甜腻,只剩下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不容置疑。
保镖和小李如梦初醒,慌忙上前,小心地将浑身瘫软的孙桂香搀扶起来,让她坐上轮椅。
花浸月已经站在了那面巨大的单向落地玻璃窗前。
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看着玻璃窗内。
小李推着轮椅,将孙桂香也推到了玻璃窗前。
孙桂香的心脏狂跳欲裂。
她挣扎着撑起虚软的身体,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玻璃窗沿,浑浊的眼睛急切地向里面望去——
明亮的无菌病房内,精密仪器冰冷闪烁。宽大病床上,那个熟悉的身影静静躺着。
洁白的无菌被单下,只露出夜清流苍白如纸的脸和脖颈。黑色短发凌乱贴在额角。银丝眼镜不见踪影。紧闭的眼睑下,浓密睫毛投下疲惫阴影。
他的鼻梁高挺却失锐,薄唇紧抿近乎透明。下颌线条绷紧,承受着巨大痛苦。
胸口连接着导线和管子,胸膛随着呼吸机微弱起伏。氧气面罩覆盖大半张脸,冰冷塑料边缘压着苍白皮肤。
仪器屏幕上,跳动着孙桂香看不懂的数字和曲线。
——那么安静。
——那么脆弱。
——那么遥远。
冰冷的玻璃,将他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孙桂香死死扒着玻璃,枯指关节死白。脸几乎贴上去,浑浊眼睛睁到极限,贪婪绝望地凝视着里面无声无息的身影。
小朋友……
那个会安静听她絮叨、默许她揉乱头发捏捏脸颊、会吃下绿豆糕、睡着时无意识蹭向温暖的小朋友……
此刻像易碎的琉璃人偶,被冰冷仪器包围。
巨大的心痛如海啸灭顶,比癌细胞啃噬更痛万倍。
泪水汹涌冲刷皱纹,大颗砸落冰冷玻璃,留下蜿蜒水痕。
她张嘴,发不出声,只有压抑破碎的呜咽从喉间溢出,混合着撕心裂肺的呛咳!
暗红血沫再次溅上玻璃,如同绝望烙印。
她的枯手颤抖着,隔着冰冷厚玻璃,徒劳地、一遍遍、轻轻地抚摸着玻璃上少年苍白脸颊的轮廓。
“小朋友……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无声呐喊,泪水模糊视线,血污沾满下巴,“奶奶在这儿……奶奶在这儿看着你呢……”
花浸月沉默地站在一旁,娇小的身影在巨大的玻璃窗前显得格外单薄。
她没有看孙桂香,只是静静地看着玻璃窗内沉睡的哥哥。粉色双马尾安静地垂着,洛丽塔裙摆纹丝不动。
那张甜美精致的娃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极地冰原般的平静。
然而,在那片平静的冰面之下——
她垂在身侧、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小手,正死死地、用力地攥紧。
指甲透过薄薄的蕾丝,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一瞬不瞬地锁定在夜清流苍白脆弱的脸上,锁定在那些冰冷的仪器管线上。
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没有任何水光,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燃烧到极致的幽暗火焰,以及一种刻骨的、无声的恨意。
冰冷的玻璃,隔开两个世界。
一边是仪器冰冷的嘀嗒,和无声的沉睡。
一边是老人绝望的呜咽,和少女无声的、燃烧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