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国际医院顶楼的VIp重症监护区,仿佛永远笼罩在一片冰冷、肃穆的寂静之中。
惨白的顶灯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将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映照得如同冰面,空气里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无孔不入,时刻提醒着这里是与死神角力的最前线。
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印着鲜红“IcU”字样的金属大门,如同隔绝阴阳的界碑,冰冷而沉重。
然而,在这片近乎凝固的寂静边缘,靠近巨大单向探视玻璃窗的冰冷金属长椅上,一个佝偻的身影却如同生了根。
———孙桂香。
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深灰色旧棉袄,外面套着基金会提供的、同样洗得发白的病号服外套。
花白的头发用一根最普通的黑色发圈勉强束在脑后,额前散落着几缕碎发,更添憔悴。
她枯瘦的身体深深陷在冰冷的椅子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了色的蓝印花布包裹。
包裹不大,却总是被她抱得死紧,仿佛里面藏着什么稀世珍宝。
她的背脊佝偻得厉害,像一张被岁月和病痛压弯的弓,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近乎贪婪地穿透那面巨大的、冰冷的玻璃,死死锁在无菌病房内那个静静躺着的苍白身影上。
从那天隔着玻璃看到他浑身插满管子、无声无息的模样开始,孙桂香就固执地在这里扎了根。
每天清晨,当第一缕微光还未穿透城市的高楼,护工小李就会艰难地推着轮椅,将她从自己那间同样充斥着药水味的病房里挪出来。
她拒绝留在病房“静养”,拒绝任何形式的劝阻。
胸腔的疼痛和顽固的咳嗽如同附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艰难,咯血的情况并未完全好转,暗红的血丝时常会沾染她洗得发白的袖口。
但她仿佛感觉不到。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玻璃窗内那个沉睡的少年。
小李将她安置在这张固定的、距离玻璃窗最近的长椅上。
她会小心翼翼地解开怀里的蓝印花布包裹,里面是一个同样洗得发白、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式铝制饭盒。
她打开饭盒盖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块方方正正、色泽柔和的浅绿色点心——绿豆糕。
那是她每天天不亮就央求护工小李帮忙买来新鲜绿豆,然后拖着病体,忍着咳嗽和疼痛,在病房那个小小的水槽旁,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一遍遍淘洗、蒸煮、压模,精心做好的。
这些绿豆糕,没有高级点心店里的精致雕花,没有昂贵的馅料,朴素得如同她这个人。
但它们散发着一种最纯粹的、带着田野气息的绿豆清香,干净、熨帖。
孙桂香会仔细地将饭盒放在身侧的长椅上,盖子打开,让那点心的清香若有若无地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然后,她就抱着空了的包裹布,再次将整个身体转向那面巨大的玻璃窗。
浑浊的目光穿透冰冷的阻隔,落在夜清流苍白、安静的脸上。
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怀里那块柔软的蓝印花布,仿佛在汲取某种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力量。
她就这样坐着。
从晨光熹微,坐到日影西斜。
从暮色四合,坐到灯火阑珊。
再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如同一尊沉默的、布满风霜的雕像。
她不说话。只是看。
看那苍白脸颊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看那浓密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阴影是否颤动。
看那连接着胸膛的导线是否传递出更稳定有力的起伏。
看那冰冷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曲线——虽然她一个字也看不懂,却看得无比专注。
偶尔,剧烈的咳嗽会让她不得不弓起身体,死死捂住嘴,压抑着撕心裂肺的呛咳,直到憋得满脸通红,泪水和血沫在眼眶里打转。
小李会红着眼眶递上水和纸巾,她却只是胡乱擦一把,喘息稍定,目光又立刻如同磁石般,牢牢吸附回玻璃窗内。
仿佛那无声的注视,是她唯一能给予的陪伴和力量。
她的存在,成了这片冰冷区域里一道格格不入却又异常顽固的风景。
保镖们早已不再试图驱赶她。在花浸月冰冷目光的默许下,这个枯槁老人的固执获得了某种特殊的“通行权”。
只是每一次换岗,新来的保镖都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和探究,瞥一眼那个如同化石般枯坐的身影。
花浸月依旧每天会出现。
她有时穿着繁复的洛丽塔裙装,粉色的双马尾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她总是径直走到玻璃窗前,一站就是很久。
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里面的哥哥,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燃烧着刻骨的担忧和巨大的脆弱。
她从不和孙桂香说话。
甚至连目光的交汇都极其稀少。
但孙桂香的存在,就像一块沉默的礁石,静静地立在她汹涌的恨意之海边缘。
有一次,花浸月在玻璃窗前站了许久,转身离开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孙桂香身侧那个打开的、散发着绿豆清香的旧饭盒,以及老人怀里紧紧抱着的蓝印花布包裹。
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粉嫩的嘴唇似乎微微抿了一下,那双燃烧的大眼睛里,冰冷的火焰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闪烁了一下,快得无法捕捉。
随即,她便如同没看见一般,裙摆划出冰冷的弧线,径直离去。
孙桂香对此毫无所觉。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玻璃窗内。
时间在无声的守望中,一天天流逝。
直到第五天深夜。
医院走廊的灯光调到了最暗的模式,只留下必要的照明。
巨大的探视玻璃窗外,只有孙桂香依旧固执地坐在那张冰冷的金属长椅上。小李靠在旁边的椅子上,疲惫地打着盹。
孙桂香的精神已经极度萎靡,长时间的枯坐和病痛的折磨让她几乎耗尽了所有体力。
她的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视线也开始模糊。
怀里那块蓝印花布被她无意识地攥得死紧,指尖冰凉。
玻璃窗内,各种仪器依旧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嘀嗒”声。
夜清流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氧气面罩覆盖着他大半张脸。一切都和过去几天没什么不同。
然而,就在孙桂香意识即将滑入混沌边缘的那一刻——
她浑浊的、几乎要阖上的眼睛,猛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
玻璃窗内,夜清流那搭在无菌被单外、连接着输液管的手,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食指的指尖,似乎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如同黑暗中猝然亮起的一点星火。
孙桂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所有的疲惫和昏沉被巨大的惊悸瞬间驱散。
她猛地坐直了身体,枯瘦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夜清流那只手上。
是她看错了吗?
是灯光晃动的错觉吗?
不是!不是错觉!
就在她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的注视下——
夜清流那只苍白的手,食指的指尖,再次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蜷缩了一下。
紧接着,他那浓密如同鸦羽的长睫毛,在眼睑下,极其细微地、如同被微风惊扰的蝶翼般,颤动了一下。
孙桂香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将一声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呼死死堵住。
浑浊的眼睛瞬间睁大到极限,里面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无声地冲刷着她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
动了!
小朋友动了!
他醒了?!他要醒了?!
巨大的喜悦和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死死地盯着玻璃窗内,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冰冷的椅背,身体前倾,几乎要扑到玻璃上。
仿佛是回应着她无声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期盼——
病床上,夜清流那紧闭的眼睫,再次剧烈地颤动了几下。
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重逾千斤的沉重感,一点一点地掀开了。
灰蓝色的眼眸,在惨白的灯光下显露出来。
那眼神初时是涣散的、茫然的,如同笼罩着终年浓雾的冰川,在混沌中艰难地寻找着焦点。
他的瞳孔微微放大,倒映着天花板上刺眼的光源,充满了初醒的懵懂和巨大的困惑。
他的目光茫然地在冰冷的仪器、白色的天花板、刺眼的灯光间游移,仿佛无法理解自己身在何处。
就在这时——
他那涣散的、带着浓重水汽的灰蓝色眼眸,极其缓慢地、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点一点地转动。
最终,越过了冰冷的仪器管线,越过了刺眼的灯光,落在了那面巨大的、单向的探视玻璃窗上。
隔着厚厚的、冰冷的玻璃,隔着生死的界限,隔着无声的距离。
他的目光,如同蒙尘的镜头被一点点擦亮,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聚焦。
最终,定格在了玻璃窗外——
那个几乎将整张脸都贴在玻璃上,佝偻着背脊,穿着洗得发白的深灰色旧棉袄。
花白头发凌乱,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狂喜、紧张、期盼和汹涌泪水的枯槁老人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冰冷的玻璃内外,两双眼睛穿越生死的距离,猝然交汇。
夜清流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片浓雾般的茫然和困惑,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巨大的石子,瞬间掀起了剧烈的波澜。
错愕、惊讶、难以置信……种种复杂的情绪如同碎裂的冰晶,在那双罕见的眼眸中飞快地闪过、碰撞。
他似乎认出了这张脸。
这张布满风霜、刻满苦难、此刻却因为他极其微小的一个动作而绽放出巨大光芒的脸。
孙桂香!那个……那个在寒夜里被他递过热饮、在基金会办公室里激动地揉乱他头发、在病房里固执地喂他吃绿豆糕、甚至……在他睡迷糊时胆大包天地捏过他脸颊的……老人!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怎么……会是这样一副样子?!她看起来……比上次在病房里更瘦了,更憔悴了,眼睛红得吓人,脸上全是泪……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陌生的酸涩感,如同电流般瞬间窜过夜清流初醒的、依旧混沌的神经。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灰蓝色的眼眸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孙桂香那张布满泪痕、写满了巨大惊喜的脸上。
他的胸口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传来一阵闷痛,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头,唇色似乎更白了一分。
孙桂香被他看得心脏狂跳,巨大的喜悦和一种“终于被他看见”的酸楚让她再也控制不住。
她枯瘦的手颤抖着,更加用力地按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这样就能穿透那层阻隔,触碰到他。
浑浊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玻璃上,也砸在她深灰色的旧棉袄上。
她张着嘴,无声地、一遍遍地用口型呼唤着:“小朋友……小朋友……”
就在这时,玻璃窗内,夜清流那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片翻涌的震惊和酸涩的波澜,如同遇到了暖流般,悄然发生了一丝变化。
那紧蹙的眉头,极其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松开了。
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似乎在无声地回应着什么。
紧接着,在孙桂香狂喜而不敢置信的注视下——
夜清流那只搭在无菌被单外、苍白而修长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耗尽全身力气的沉重感,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很吃力,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似乎牵动着伤口,带来巨大的痛苦。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但他没有停下。
那只手,带着输液管轻微的晃动,极其固执地、一点一点地抬离了床面。
然后,朝着玻璃窗外——朝着那个几乎将脸贴在玻璃上、泪流满面的枯槁老人——
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
招了招手。
动作幅度很小,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在孙桂香的灵魂深处。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混合着巨大狂喜和心酸的呜咽,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孙桂香死死捂住的指缝间溢出!
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后一软,重重地跌坐回冰冷的金属长椅上。
巨大的情绪冲击如同海啸般彻底将她淹没!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积压的恐惧、无尽的担忧和此刻喷薄而出的狂喜,瞬间冲垮了这个老人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
她佝偻着背,蜷缩在冰冷的椅子里,枯瘦的双手死死捂住脸,压抑了五天五夜的痛哭声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那哭声嘶哑、破碎、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悲恸和无尽的酸楚,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
“醒了……小朋友醒了……他醒了……他看见我了……他跟我招手了……”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泪水从指缝间汹涌溢出,浸湿了她洗得发白的袖口和深灰色的旧棉袄。
小李被她的哭声惊醒,慌忙上前扶住她颤抖不止的身体。
小李看着玻璃窗内那个虚弱地招着手、眼神似乎一直落在老人身上的少年,又看看怀里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孙桂香,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玻璃窗内,夜清流依旧维持着那个极其轻微招手的姿势。
他灰蓝色的眼眸透过冰冷的玻璃,安静地、深深地望着那个蜷缩在椅子上、哭得撕心裂肺的枯槁身影。
他那刚刚苏醒、依旧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紧抿的薄唇,在无人注意的瞬间,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直。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如同冰川悄然融化的第一道裂痕。
他那只虚弱抬起的手,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地、无力地垂落回洁白的被单上。
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还残留着隔空传递过来的、那份汹涌的、滚烫的温度。
冰冷的玻璃,隔开两个世界。
一边是仪器规律的嘀嗒,和少年初醒的虚弱。
一边是老人压抑的痛哭,和无声流淌的守望。
而在这一刻,那层坚冰般的阻隔,似乎被这无声的招手和汹涌的泪水,悄然融化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