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他从内屋走出,像个刚犯错的孩子,一直耷拉着脑袋。
唐婉之已将一碗热腾腾的面端到他身前。
这碗面不像往日那般清汤寡水,而是油珠漂浮,汤汁浓郁,甚至里面还加了个煎蛋。
他大口吃面,以掩饰心虚,期间偷偷抬眼瞥了一下唐婉之,却见对方正在温柔地瞧着自己,心下一慌,如遇鬼神般忙将目光收回,显得猥琐至极。
余生一向自诩为人刚正,鬼神无惧,此刻却对唐婉之生了胆怯之意,看来是刚才的误会作怪。
唐婉之也不生气,恍若一切都未发生过,淡定的拧起酱油瓶,滴几滴到他碗中,问道:“咸吗?”
余生点了点头,随即察觉不对,又忙摇摇头。
唐婉之咯咯一笑道:“怎么?做了坏事,心中有愧?”
余生头也不抬,支支吾吾说道:“没……没有。”
唐婉之又道:“嗯?那是自觉心中无愧了?”
余生一听,喝到嘴中的面汤顿时呛咳出来。
唐婉之忙从袖口中掏出一块锦帕,极其熟练的给他擦嘴。
余生脸涨得通红,忽听得角落里传来“噗嗤”的笑声。
扭头望去,看见一约莫十八九岁的姑娘,面容清秀,体态丰腴,是那种微胖型女子。
她穿着黑衣坐在角落,夜间灯光昏暗,加之余生一直耷拉着脑袋,不敢往别处看,这才没注意到屋内还有其他人。
细看之下,此女长得倒也出众,小巧挺立的琼鼻,清澈如水的双眸如月牙般眨着,可爱中带有一股成熟的韵味。
女子旁边还有另一位男子,同样穿着黑衣,只不过此人方面大耳,约莫二十七八,浓眉大眼,看上去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
那人说道:“我嘞个去,阿生?你又做错啥了?”
余生见此人说话十分亲和,似是相识已久的好友,但又一时难以想起,只觉此人甚是陌生,当即问道:“你是谁?”
男子一怔,疑惑的目光转向唐婉之,说道:“我嘞个去,婉儿姐,他怎么连我也忘了?”
唐婉之嫣然一笑,不以为意的说道:“他一直这样,傻里傻气的还健忘,上次你将他从河里救起之后,像变了个人似的。”
男子样貌成熟,看上去远比唐婉之大的多,甚至单从外貌而论,当其父亲都绰绰有余。
余生见他称唐婉之为姐姐,心下大感奇怪,问道:“你多少岁了?”
男子还未从刚才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又是一怔,结巴道:“二……二十。”
见男子一脸茫然的样子,唐婉之解释道:“阿生醒过来以后,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胡话,不过似乎没以前那么傻了,甚至有些事情懂得很多,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恢复正常。”说到这里,她声音不由得为之一暗。
说完,又转头对余生说道:“这位就是你好友刘大明,虽长得成熟了些,但比你还小两岁呢。”
“这位就是她新过门的媳妇,叫“张巧儿”是一个善良可爱的姑娘。”她指了指男子,又看向旁边的女孩,向余生介绍道。
余生淡淡的望了此二人一眼,见刘大明憨笑连连,早已乐开了花。
张巧儿面露羞涩,手指挽着衣袖不停地打转,看他们郎情妾意的样子,显然是刚成婚没多久。
见刘大明一副志得意满的姿态,余生不由得有些羡慕,心下黯然,回想起自己曾经也这般拥人入怀,可叹遇人不淑,自己半生心血付诸东流,一想到这些,他的脸色逐渐变得冰寒。
刘大明有所察觉,当他是心生妒忌,浓眉一皱,一把将张巧儿拉进怀中,竟变本加厉的秀起了恩爱,想故意引逗他。
余生可不想当众吃狗粮,他冷哼一声,极为不屑的将头转向一边,眼不见为净。
可目光落处,恰巧对上唐婉之的娇颜。
看到气势汹汹的目光降临在自己身上,唐婉之瞳孔猛然一沉,身子一震,如遇猛虎般做出想要逃离的动作。
余生见她犹如惊弓之鸟,显然是对刚才之事还心有余悸。
他忙解释道:“放心吧,面吃饱了,对其他食物没兴趣。
见余生果真没有无礼之举,唐婉之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坐回凳子上。
她看向一旁的刘大明,说道:“好啦,阿生就是被你教坏了。”
刘大明向来对她言听计从,此刻听她话中带有一丝愠怒之意,不敢有半分违拗,当即将手撒开,正襟危坐,说道:“婉儿姐,我走后,巧儿就拜托你照料了。”
说这话时,他紧紧拽着张巧儿小手,言语中竟有一丝托孤之意。
唐婉之看出他们的不舍之意,安慰道:“放心吧,又不是生离死别,我相信你们很快就会重逢的。”
刘大明长叹一声,说道:“兵戎相交,刀剑无眼,我们这些只会使锄头的庄稼汉,哪懂得舞枪弄棒,估计是有去无回啊!”
张巧儿听到这里,泪珠夺眶而出,脑袋搭在相公肩膀抽噎不止。
唐婉之微微蹙眉,说道:“就你这榆木脑袋,我怎忍心将阿生交托于你?”
刘大明疑惑问道:“啊?什么意思?”
唐婉之接着道:“赵将军是齐伯侯的人,他们的对手是燕侯,而这两位曾经都对我宣国俯首参拜,现下他们双方争斗,却要抓我宣国百姓为之卖命,你们即便上了战场,也要保命为先,切不可枉自丢了性命。”
说着,她看向余生,眼里满是不舍,接着道:
“阿生性子耿直,不懂变通,你要时刻提醒他,打不过就跑回家,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余生先前听她说慷慨就义的豪言壮语,此刻却又生出舍义求私的想法,大感奇怪,问道:“师娘,你不是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吗?”
唐婉之摇摇头,缓缓说道:“傻瓜,那都是说给外人听的,更何况如今局势不同,自是不能一概而论。”
这时,木格窗晃了晃,窗闩脱落,被风吹开,一股凉意涌进屋内。
唐婉之站起身来,但她没有立刻走过去关上,而是透过窗户,凝视着漆黑的夜空,说道:“这场战事师出无名,本就是各地列强为争夺资源发动的战争,而我们这些布衣百姓,就会无端沦为他们的刀尖鱼俎,一场战事下来,强者得利,弱者失势,贫者陨命。”
刘大明惊坐起身,大叫道:“我嘞个去,原来如此。”他如梦初醒般,拍了拍脑门。
余生更是为之一惊,他全然料想不到,一个蜗居方寸之地的农家女子,竟能洞察天下之变,实为当代才女。
不禁感叹道:“师娘,你要是生活在我们那个和平国度,至少也是名大学老师。”
唐婉之眨了眨美目,一脸茫然的看着余生,迟迟无语。
……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畅聊到天明。
唐婉之与张巧儿送他们二人到村口,此时浓雾未散,晨露未干。
村头的小土坡聚满了人,大多是十八至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有一半老幼妇孺,均是来送行之人。
路旁十几名身穿盔甲,手握长戟的士兵排成两列,昂首挺胸,气象森严。
有苍颜白发的老人佝偻着身子,在和自己已入知命的儿子道别。
有憔悴妇女泪光莹然,安慰着稚气未散的少年。
有新婚燕尔的夫妇,正相拥而泣。
有人三五成群,窃窃私语,似乎在商量些什么。
张巧儿拉着刘大明走到一棵梨树下,开始了两人的耳语呢喃。
余生望向唐婉之,正巧她也在看向自己,两人目光相继闪躲。
余生想起了先前的冒失之举,心中顿时懊悔不已,轻声说道:“师娘,对不起!”
唐婉之清楚他想表达的意思,美丽的脸蛋升起红晕,她急忙背过身去,若不将羞涩隐藏,以后在这小子面前可就威严扫地了。
她双手负于身后,清了清嗓子,装出老成持重的模样,说道:“小子,第一次出远门,我不在身边,要懂得照顾自己,唠叨话说这些就好,太多了难免惹人心烦,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余生见她神色怅惘,却又装出一副坦然的模样,像一位德高望重的师父,在对弟子进行临别前的嘱托。
他也不觉得烦躁,反而倍感享受,因为那是被爱,被在意的样子,他全程应声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