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星辉悄然隐去,留下双叉岭深处那片空地上浓郁的血腥与死寂。玄奘倚着树干,脸色惨白如纸,方才星君意念注入带来的坚定尚不足以驱散目睹亲随惨死的巨大冲击。他努力想站起身来,却发现双腿绵软如泥,只能靠着树干剧烈喘息,眼神中残留着巨大的悲恸和后怕。
白马低鸣一声,舔了舔他的手臂,似在安慰。但那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腥膻和横陈的尸骸,如同无声的梦魇。
刘子云与白璃依旧隐于古槐阴影之中。方才太白金星的出手,如同投入潭水的一颗石子,在刘子云识海中留下的涟漪已然平复。那推演万物的暗金眸光重新归于平静,如同亘古不变的星穹,倒映着下方僧人脆弱而茫然的身影。
白璃则死死盯着地上力夫和僧人残破的肢体,同为生灵,死亡的气息刺激着她妖类的本能,让她颈间的血痕隐隐发烫,胃里翻涌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与躁动。若非主人强大的威压和那无形剑意的束缚,她几乎要显露出妖相,发出不安的低吼。她下意识地更贴近了刘子云,仿佛靠近那冰冷的存在才能获得一丝诡异的安全感。
就在玄奘孤立无援、不知所措之际——
“呔!何方妖魔,安敢在我双叉岭撒野!吓坏这位师傅!”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东南方密林深处炸响!其声洪亮有力,带着一股山野武人特有的彪悍与杀气!
紧接着,一道身影快似离弦之箭,踩着积厚的腐叶“沙沙”作响,瞬间便跃至空地边缘!
来人虎背熊腰,极其雄壮。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一张国字脸膛被山风吹得黝黑发亮,浓眉如刀,双目炯炯有神,开合间精光四射。他身披一领粗犷兽皮制成的猎户短褂,腰间紧束一条阔板牛皮带,背上斜背一张乌沉沉、角如墨玉、弦似金丝的硬弓,看形制便知力道奇大。腰间左右各悬一只巨大的皮革箭壶,里面插满了白羽长箭,翎羽被鲜血浸泡过,呈现出刺眼的暗红。右手倒提一柄沉重雪亮的三股叉,叉尖寒光闪闪,犹带着新鲜的血迹和几绺不知名动物的粗硬毛发,腥气扑鼻!
此人气势雄浑,往那里一站,如同一座铁塔钉在地上,冲天的血气与煞气混合着浓烈的山野气息,竟一时将空气中的血腥和妖邪残余气息都冲淡了几分!
他双目如电,迅速扫过满地狼藉的尸骸血迹,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和痛惜,但当目光落在依靠树干的玄奘和他身上那件虽然褴褛却依旧能辨出非凡底子的锦斓袈裟时,脸上的警惕立刻化作了敬畏与关切。
“圣僧!您受惊了!晚来一步,竟让这些孽畜伤了圣僧手下!” 这猎户汉子声音洪亮,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直爽和真挚。他快步走到玄奘身边,俯身查看,见玄奘并无明显外伤,只是惊吓过度,脸色稍霁。他又看向那些尸骸,浓眉紧紧皱起,眼神变得锐利如刀:“那三头孽畜——熊罴、黑熊、还有那牛精!定是它们干的好事!某方才在山阴射杀一只斑额猛虎,看来就是那寅将军的同伙!”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戒备着四周山林,手中三股叉斜指地面,透着一股随时能暴起杀敌的剽悍气息。这份对山林的熟悉、对野兽习性的了如指掌、以及周身浓郁的血腥煞气,无不显示此人乃是此间真正的猛士,山林之王!
正是后来被称为镇山太保的——刘伯钦!
玄奘见来人虽相貌凶恶,却言语恭敬,目光澄澈,显是古道热肠的豪侠之士,惊魂稍定,强撑着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阿弥陀佛……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去往西天拜佛求经,路遇此地,不幸遭此横祸……若非老圃来得及时,贫僧……贫僧恐也……” 语带哽咽,悲从中来。
“圣僧莫慌!”刘伯钦连忙扶住他摇晃的身形,声如洪钟地安慰道,“我名刘伯钦,世代居住在这双叉岭打猎为生,专杀这山中害人的大虫、狼虫。今日遇见圣僧,真是缘分!这岭上狼虫虎豹甚多,孤身一人万难行走。圣僧如不嫌弃寒舍鄙陋,可随我归家稍作歇息,让我老母亲备些斋饭,为您压惊,再作计较!待明日,我亲自护送圣僧过这双叉岭!”
言语恳切,不容推拒。
玄奘早已是精疲力竭,惊魂未定,又见此人身姿魁伟,言语豪迈,自带一股让人信服的安全感,心下一松,便点头应允:“如此……有劳太保了。”声音虚弱至极。
刘伯钦二话不说,俯身将地上散落还能用的行李简单收拢,用粗麻绳捆了,单臂一提便轻松扛在肩上。他另一只手则稳稳扶住脚步虚浮的玄奘,牵过那匹识途通人性的白马,稳稳当当,便沿着一条被野兽踩踏出来的、较为隐蔽的小径向山下自家走去。那沉重的三股叉被他就地一杵,深深插入土中,显然是认准了方向,打算稍后再来取走猎物。
他步伐沉稳有力,在崎岖山路中如履平地,显是对周遭地形熟稔于心。
古槐之上。
刘子云的目光平静地追随着那搀扶着玄奘下山的身影。刘伯钦身上那浓郁的、源自山林搏杀的血气与煞气,如同实质的盾牌,无形中阻隔了山林中残余的弱小妖氛和窥探。在他护持下,玄奘那微弱的生机才如同有了依靠。
“煞气护道,武威开路。” 刘子云淡淡开口,识海中剑元推演,清晰勾勒出刘伯钦的命格:命格硬朗,身负一丝微薄山神权柄的眷顾,血气充盈足以震慑寻常妖邪,为困顿中的真佛行者提供一隅安身之所——这也是他命中之缘。
白璃则看着刘伯钦扛着猎叉、背着血箭的背影,再想想那三头狼狈逃窜的大妖,眼神颇为复杂。身为大妖九尾,她骨子里有对弱小凡人的不屑,但也无法否认,正是这样一个看似“凡俗”的猎人,用他的勇武和煞气,为那本该被撕碎的和尚辟开了一条生路,让那些曾经肆虐的大妖成了仓惶的败犬。
天道之下,众生万相。
刘伯钦将玄奘安置在自家那简陋却异常干净的草庐院落中。家中白发老母闻声出来,见到衣衫带血、形容憔悴的圣僧,亦是惊问缘由。刘伯钦简单说了山中遭遇猛兽伤人的事,只道是佛祖保佑,圣僧幸得庇护。老母听闻,更是合掌念佛,口称罪过,随即忙碌着去张罗素斋,烧热水为圣僧净面压惊。
草庐中升起了袅袅炊烟,山野间回荡着老妇虔敬的诵佛声和猎犬的低吠。傍晚时分,刘伯钦在院中清理新猎到的斑额虎尸,剥皮取肉,那血腥场景中竟也透出一股粗犷的生机与人间烟火气。
刘子云与白璃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更高一处山崖上。夕阳的金辉泼洒下来,将整座草庐与忙碌的身影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近乎神圣的光晕,也将远处密林中残留的一丝丝妖戾鬼气驱散无形。
一个凡人武夫用他的方式,在一片妖魔横行的绝地,为一位注定要渡过大劫的圣僧,撑起了一个短暂却坚实的庇护所。这庇护所隔绝了外界的腥风血雨,也隔绝了……刘子云的视线。
他看着草庐中玄奘在灯下对着经卷低语的剪影,看着那老妇人端上的粗瓷碗里升腾着热气的清粥,看着刘伯钦在院中用新剥的虎肉虔诚祭祀先祖和山中神灵……
天地何其大,一隅草庐亦是世界。
神佛何其高,人间烟火亦是道场。
刘子云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无丝毫波澜。那柄沉寂在丹田深处的飞剑,亦如万古寒冰,静待星移斗转。
第二日清晨,薄雾蒙蒙。刘伯钦果然如约,手持钢叉,背负长弓箭壶,亲自护送玄奘过岭。一路斩杀几只不开眼扑来的大虫豹狼,终于在午时之前,将玄奘安全送到了双叉岭西面边界。
山界碑旁,两人互道珍重。玄奘感念恩情,深深礼拜。刘伯钦豪爽抱拳回礼,目送僧人西去的孤单身影消失在荒草古道尽头,方才扛起沾血的钢叉,转身大步走回属于他的莽莽山林。
崖顶上,刘子云袖袍微拂,身形如风,无声无息地再次缀上那西行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