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日暖,矿洞外的山林已是一片葱郁,但洞内依旧保持着恒定的阴凉与潮湿。李云龙逐渐适应了作战处副处长的新角色,那根伴随他许久的拐杖虽然还靠在桌边,但使用频率已大大降低,只是行走时右腿仍能看出明显的跛态。这并未影响他思维的敏捷和行动的效率。
作战处的工作节奏与研究室截然不同。这里处理的不再是单一的战术课题,而是关乎整个战线安危、涉及数万乃至十数万部队行动的战役筹划。巨大的沙盘取代了地图成为核心,上面精细地模拟着山川河流、铁路公路、城镇村落,以及代表敌我双方兵力的无数小旗子。
李云龙很快发现,战役决策远比他想象中复杂。每一次可能的进攻或反击计划,背后都是无数个需要解答的问题:主攻方向的选择?兵力如何集结并隐蔽意图?炮兵火力如何分配与保障?弹药油料能支撑多久?伤员如何后送?敌军可能的反应是什么?预备队放在哪里?空中威胁如何规避?
这些问题的答案,需要依赖情报部门的判断、后勤部门的计算、炮兵部门的协同计划,以及参谋们夜以继日的图上作业和兵棋推演。任何一环出现疏漏,都可能导致整个战役计划的失败,甚至带来灾难性后果。
他参与的第一个重大议题,是关于是否以及如何在夏季发起一次有限规模的战役反击,以扭转当前僵持态势,夺回部分战略要点。会议上,分歧巨大。
以王参谋长和部分老成持重的参谋为代表的一方认为,应继续坚持“持久作战,积极防御”的方针,利用坑道工事和冷枪冷炮不断消耗敌人,积蓄力量,等待国际形势变化或我军装备得到根本改善后再图反击。理由很充分:我军火力、装备、后勤与敌差距巨大,主动发起攻势伤亡必然惨重,且很难巩固战果。
另一方,则以几位年轻气盛、求战心切的参谋为主,主张必须打出去!认为长期龟缩防御会挫伤部队士气,且让敌人得以从容巩固阵地,应抓住敌军骄纵、部分防线并非铁板一块的时机,集中优势兵力,砸开一个口子,哪怕收复一小块失地,对军心民心也是巨大鼓舞。
双方争论不休,各有道理。李云龙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沙盘边缘敲击着。他的目光扫过沙盘上那些熟悉的地名,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无名高地的惨烈、“秃鹫走廊”的硝烟,以及无数战士期盼的目光。
争论陷入僵局时,王参谋长再次将目光投向他:“李云龙同志,你从下面上来,又长期研究战术。说说你的看法。不要有顾虑。”
李云龙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沙盘前。他没有直接支持哪一方,而是指向了沙盘上敌军防线的一个结合部区域。
“首长,同志们,争论打不打,没有意义。”他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仗,肯定要打!但不是蛮干,也不是死守。问题的关键不是‘打不打’,而是‘怎么打’,‘在哪打’,‘打到什么程度’!”
他拿起一根指挥棒,点在他刚才指的区域:“这里,地形复杂,是两股敌人的结合部,指挥协调必然存在缝隙。敌军前沿据点相对孤立,后勤补给线较长且暴露。根据情报,守军是敌军一个二线团,战斗力相对较弱。”
“我的意见是:打!但不是全线反击,而是‘抓点掏心’!”他语气加重,“就在这个结合部,集中绝对优势的兵力和火力,突然发起攻击!目标不是攻城略地,而是迅速敲掉他前沿这几个钉子户一样的据点,歼灭其有生力量!然后,利用地形快速构筑简易防御,吸引敌人来反扑!”
他目光扫过与会者:“敌人必然反扑!而且很可能从两侧调兵。这样,他的防线就会出现短暂的混乱和空虚!这时候,我们东西两线的部队,就可以趁机实施之前讨论的‘冷枪冷炮’升级版——加强版的袭扰和牵制进攻!让他首尾难顾!”
“而我们主攻部队,在顶住敌人最初的反扑后,不待其后续重兵到来,立刻利用夜暗或不良天气,携带缴获和伤员,迅速撤回主阵地!整个过程,快打快撤,绝不死守,绝不久留!”
他一番话,如同在非黑即白的争论中,劈出了一条灰色的、却极具操作性的道路。既满足了打出去、歼敌有生力量、提振士气的需求,又最大限度地避免了陷入消耗战和过度暴露在敌军优势火力下的风险。
会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是思考的沉默。很多参谋开始顺着他的思路,审视沙盘,计算兵力,评估可行性。
“想法很大胆。”王参谋长沉吟道,“但有几个关键问题:一,如何保证在主攻方向迅速达成突破?二,撤退时如何避免被敌军粘住甚至追击?三,东西两线的牵制行动,需要多大的力度才能有效策应?”
“第一,”李云龙立刻回答,“集中使用全军最好的突击部队和最强的炮兵支援!形成铁拳!战术上,可以采用坑道爆破、夜间突袭、多点佯动结合主攻的办法!第二,撤退必须预先计划好路线和接应部队,设置阻击阵地,利用地形节节抵抗!第三,东西两线的牵制,不需要大打,但要打得巧,打得疼,让他觉得到处都要挨揍,不敢轻易抽调兵力!”
接下来的会议,议题从“打不打”彻底转向了“如何按照李云龙的思路打”。参谋们开始围绕这个“抓点掏心,快打快撤”的构想,进行激烈的细节推演和风险评估。火力计算、兵力调配、时间节点、后勤保障、通讯联络……无数细节需要落实。
李云龙成为了整个讨论的核心之一。他不仅提供战术构想,更凭借其对一线部队战斗力和战场环境的深刻理解,不断纠正着参谋们过于理想化的计划。
“这个高地,地图上看坡度缓,实际遍布巨石,坦克上不去,步兵冲击速度会大减,必须加强炮火准备时间!” “撤退路线不能光看距离近!要考虑沿途有没有水源、有没有隐蔽点可供伤员短暂休息!” “预备队不能放这么远!必须前置于攻击部队侧后,随时准备应对意外情况!”
他的意见具体、务实,甚至有些苛刻,却让整个计划变得更加扎实可行。
经过数天的激烈讨论和反复修改,一份名为《夏季xx区域有限规模战术反击作战预案(草案)》终于形成。计划大胆而精细,充分体现了“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的主动精神,也最大限度地考虑了现实条件的制约。
预案被迅速上报前指首长定夺。无论最终是否被采纳,李云龙都已经在这场高层次的战役筹划中,深深地刻下了自己的印记。他不再只是一个提出奇谋妙计的“客卿”,而是真正成为了志愿军大脑中枢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影响着这场战争的进程。
沙盘上的推演暂时告一段落,但李云龙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如果计划获批,如何将纸面上的精密计划,转化为战场上千万个战士的协同行动,将是又一个巨大的挑战。而他,渴望迎接这个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