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砺兵
河西的风总带着股砂砾的粗粝,刮过演武场时,卷起蒙恬黑甲下摆,露出他腰间悬着的青铜剑——那是去年河西光复时,商鞅亲赐的“公士”佩剑,剑鞘上刻着的“秦”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方阵要稳,步伐要齐!听我号令,左右移动!”
蒙恬的声音穿透风幕,落在五百名士卒耳中。他勒着缰绳,胯下黑马“踏雪”烦躁地刨了刨蹄子,蹄铁叩击冻土的声响,恰好与士卒们的脚步声叠在一起。演武场上的秦卒们身着新换的黑甲,甲片摩擦声整齐得像秋日里成片倒伏的粟禾,手中长戟斜指地面,戟刃映着天光,连成一片晃眼的银带。
队伍最前排的伍长赵二牛,脸颊上还留着少梁之战时的刀疤,他紧盯着前面士卒的甲胄后背,脚步不敢有半分偏差。三个月前他还是个只会挥锄头的农夫,因缴粮超了百石得了“公士”爵,又自愿从军补上了河西守军的缺。此刻他攥着戟杆的手心里全是汗,不是怕累,是怕自己跟不上节奏,拖了整个方阵的后腿——蒙伍长说过,阵法如织锦,一根线乱了,整块布就废了。
蒙恬目光扫过方阵,锐利得像弩箭。他看见赵二牛的肩膀在微微发颤,也看见队伍左侧第三列的少年卒李小三,因个头矮了些,迈步时总比旁人慢半拍,得拼命踮着脚才能跟上。他没有喊停,只是放缓了语速,再次下令:“左移三步!一、二、三!”
声音落地的瞬间,五百人的脚步同时向左,没有一丝杂音。李小三这一次竟跟上了,他偷偷抬眼,瞥见蒙伍长正朝他这边看,连忙又低下头,耳尖却红了——上个月他因操练时摔了弩机,怕被责罚躲在帐后哭,是蒙伍长递了块麦饼给他,说“秦人不怕摔,怕的是摔了爬不起来”。
“停!”
蒙恬翻身下马,踏着冻土走向方阵。他的靴子踩过演武场上的车辙印,那是昨日运输新甲时留下的。走到方阵中央,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一名士卒的戟杆:“握戟时手臂要沉,别绷得太死,不然半个时辰就酸了,还怎么握剑?”
那士卒连忙调整姿势,蒙恬又走向赵二牛,指了指他的腰带:“甲带松了,战场上学士的箭可不会等你系好带子。”赵二牛脸一红,慌忙解下腰带重新系紧,甲片“咔嗒”一声扣实,整个人都挺拔了不少。
“都歇一刻钟,喝口水再练。”蒙恬说着,从马背上取下水囊,扔给赵二牛,“给兄弟们分了。”
士卒们原地坐下,甲胄碰撞声此起彼伏。李小三从怀里摸出块干硬的粟米饼,正想啃,却被旁边的老兵王大叔撞了撞胳膊。王大叔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嘴,从怀里掏出块用油纸包着的肉干:“吃这个,我家婆娘上月送来的,说让我补补力气。”
李小三连忙摆手:“大叔,我不能要……”
“拿着!”王大叔把肉干塞到他手里,“你小子年纪小,正是长力气的时候。咱们蒙伍长说了,要像亲兄弟一样待着,才能一起打仗。”
不远处,蒙恬正对着一卷竹简出神,那是父亲蒙武昨日派人送来的《孙子兵法》,上面用朱砂批了不少注解。他指尖划过“其疾如风,其徐如林”那句,抬头看向休息的士卒们——有的在互相擦着甲片,有的在比划着昨日学的剑招,还有的在给同伴捏着发酸的肩膀。他想起十年前在咸阳演武场,自己连弩机都握不稳,是王翦在旁边教他“腰腹发力”,如今自己成了伍长,才明白当年父亲说的“治军先治心”是什么意思。
“伍长!”
亲兵陈六匆匆跑来,手里拿着个布包:“方才营外有个老妇人,说是赵二牛的娘,给送了些粟米糕来,还说让他好好跟着伍长操练,别想家。”
蒙恬接过布包,闻到里面飘出的甜香,笑着递给赵二牛:“你娘来看你了,快尝尝。”
赵二牛愣了愣,接过布包时手都在抖。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用油纸裹着的粟米糕,还带着余温。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滑,眼眶却突然红了——去年离家时,娘还在哭,说怕他死在战场上,如今他不仅活着,还成了伍长手下的兵,能给家里挣爵位了。
“都吃饱了?”蒙恬的声音再次响起,士卒们立刻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重新列成方阵。这一次,没人再发颤,也没人再掉队,连李小三的腰杆都挺得笔直。
“接下来练变阵!”蒙恬翻身上马,“听我号令,方阵变圆阵!”
鼓声突然响起,是营里的鼓手在配合操练。士卒们按照平日训练的要领,迅速调整位置,方阵像被风吹动的水流般,缓缓围成一个圆圈,长戟朝外,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蒙恬骑马在圆阵外绕行,目光扫过每一个士卒的脸——他们的脸上没有了最初的生涩,多了些坚定,连呼吸都变得沉稳。
“好!”蒙恬勒住马,高声道,“再来!圆阵变锥阵,目标前方土坡!”
鼓声加急,圆阵瞬间裂开一道缺口,随后迅速聚拢,形成一个尖锐的锥形,最前排的赵二牛和王大叔握着长戟,眼神锐利如鹰。“冲!”蒙恬一声令下,锥阵像一把出鞘的剑,朝着不远处的土坡冲去,甲片碰撞声、脚步声、鼓声混在一起,震得演武场上的砂砾都在跳动。
冲到土坡下时,蒙恬下令停住。他翻身下马,走上土坡,朝着河西的方向望去——那里能看到汾水的支流,像一条银色的带子绕着城池,再远些,就是魏国的边境。风里似乎还带着去年战场上的血腥味,提醒着他们,这里不是咸阳的演武场,是随时可能开战的边境。
“兄弟们!”蒙恬转过身,看着下面的五百名士卒,声音比刚才更沉,“咱们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守住河西的田,守住关中的粟,守住家里的爹娘和婆娘!”
他指着远处的村庄:“你们看,那边的田里,老农们正在种新麦,去年这里还是战场,如今能种地了,为什么?因为咱们把魏人赶跑了!”
“但魏人不会甘心!”蒙恬的声音陡然提高,“他们还在边境集结兵力,还想着夺回河西!咱们要练到什么程度?要做到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要让魏人知道,大秦的土地,一寸都不能抢!”
“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五百名士卒齐声呐喊,声音震得土坡上的石子都滚了下来。赵二牛攥紧了手里的长戟,戟杆上的汗水被他擦干;李小三挺起了胸膛,不再因为个头矮而自卑;王大叔咧着嘴,缺了的门牙在阳光下闪着光。他们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渭水的浪涛,朝着河西的天空冲去。
蒙恬看着眼前的景象,嘴角微微上扬。他想起昨日王翦派人送来的信,说在边境勘察时发现了一处适合设伏的山谷,还画了地形图。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们要带着这些士卒,拿着兵器,去守护这片土地。
“继续训练!”蒙恬翻身上马,“今日不练到日落,谁也不许回营!”
鼓声再次响起,锥阵重新调整,朝着土坡发起了新的冲锋。阳光洒在黑甲上,映出一片耀眼的光,风里的砂砾似乎都温柔了些,不再像刚才那样刮得人疼。远处的村庄里,传来老农们吆喝耕牛的声音,与演武场上的鼓声、脚步声、呐喊声,交织成河西最动人的声响——那是和平的声音,也是守护的声音。
赵二牛冲在最前面,手里的长戟迎着阳光,他仿佛看到了今年秋收时,娘在田埂上等着他回家,手里拿着刚蒸好的粟米糕;李小三跟在后面,脚步越来越稳,他想着等自己立了功,也要像蒙伍长一样,给家里挣个爵位;王大叔走在队伍中间,哼着家乡的小调,心里盘算着下次回家,要给婆娘带块新布做衣裳。
蒙恬骑马跟在阵后,看着眼前这支越来越精锐的队伍,心里清楚,商鞅大人说的“大秦强于法,更胜于民”,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这些从田埂上走出来的士卒,带着关中的粟米香,带着家里的牵挂,把自己炼成了大秦最锋利的剑——只要号角响起,他们就能朝着敌人冲去,用血肉之躯,守住这片他们用汗水和热血换来的土地。
夕阳西下时,演武场上的训练终于停了。士卒们虽然疲惫,却没人抱怨,只是互相搀扶着,朝着营地方向走去。蒙恬牵着“踏雪”,走在最后面,他回头望了一眼演武场,那里的土地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脚印,像一个个坚定的印记,刻在河西的土地上。
风又吹了起来,这一次,不再带着砂砾的粗粝,反而有了些粟禾的清香。蒙恬知道,明日天不亮,这里又会响起训练的鼓声,而他和他的士卒们,会继续在这里操练,直到每一个阵型都烂熟于心,直到每一个人都能在战场上以一当十——因为他们是大秦的兵,是河西的守护者,是家里爹娘的希望。
夜色渐浓时,营地里亮起了灯火。蒙恬坐在帐中,打开王翦送来的地形图,借着烛火仔细看着。他想起白天士卒们的呐喊,想起赵二牛手里的粟米糕,想起李小三挺直的腰杆,嘴角再次扬起。他知道,只要有这些士卒在,只要新法还在,大秦的旗帜,就会永远飘扬在河西的天空上,飘扬在每一片大秦的土地上。